而嶺南又下了雨,淅瀝如愁。
黃昏之時,暮晚搖仍在午睡。因前些天中了瘴毒,身體未完全康復,需要睡眠來養精蓄銳。
昏昏沉沉的睡夢中,她做著一些關于過往的噩夢,壓得她后背冷汗淋淋、心跳急速。她陷入噩夢中醒不過來,忽然一道清朗的讀書聲,將她從夢中驚醒。
紗帳茫茫,暮晚搖有些迷離地坐在床上,蹙眉聽著外面的讀書聲——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
往往復復,聲如雨清。
暮晚搖攏著長發,扯開簾帳,沉著臉起來。她就知道,又是討厭的石生在讀書了!
又在讀書了!
她撩帳起身,推開窗子,果然看到了那坐在廊下抱著書苦讀的少年書生。暮晚搖正要訓他讀書聲太大,卻見瀟瀟暮雨下,似乎一滴雨水飛斜,濺上他的睫毛。筆趣庫
他睫毛輕輕顫抖,抬手拂去眼睫上的水漬。而他抬眼,眺望著漫天細雨,靜然而坐。
背影清肅,側容清雋,氣質如遠山清水般遼闊浩瀚。
暮晚搖不禁看得呆住。
……名門子弟才會養成的好氣質,怎會出現在一個嶺南鄉巴佬的身上?讀書有這么神奇么?
可他讀書也沒見讀得多好啊。石生看了一會兒雨,再次將心收回到自己手中的書卷上。他才朗聲要繼續,后方飛來一扇子,砸在他后腦勺上。
石生:“哎。”
他被砸得一跌,回頭手忙腳亂地收了扇子,看到是一把鑲著許多珍珠的羽扇。這扇子是暮晚搖常用的那一把,他抱著扇子抬頭,果然看到紅裙搖曳,暮晚搖腰肢款款地沿著走廊向他走來。
她呵斥他:“讀書時應低聲尋義,不要學村學生高喉大嗓亂喊一氣!”
石生目中浮起無奈,起身將扇子還給她。他道:“小生受教了。”
……其實他讀書聲也沒多大。
但估計吵到暮晚搖了。
石生見公主并沒有什么事要吩咐,便重新坐下,這次沉默著讀自己的書。雨聲滴滴答答,石生后背繃著,心神抽出一分來,思考公主怎么還不走。
她站在他后面,在干什么?
暮晚搖眼中流波閃爍,不緊不慢地搖著自己的羽扇。
她冷淡地問:“石生,你想去長安?”
石生回答:“是。”
他要起身面朝她,暮晚搖卻從后按住他的肩,不讓他面對她。她按著他坐著,讓他就這么和她說話。女郎的手扶在肩上,她人就站在他后方,觀察著他。石生面容古怪,心里有些不自在。
暮晚搖:“你是想當官?”
石生頓一下,緩聲:“是。”
暮晚搖奇怪:“為什么?你不是說你不好名,不好權么?那你當什么官?”
石生不語。
暮晚搖在他肩上戳一下,輕輕一點,似撩非撩。她聲音也儼然如煙雨空茫,含著一絲魅惑:“問你話呢。能不能說句實話?說句實話對你有這么難么?”
石生低笑。
他望雨而嘆:“非是我不說實話,而是實話多可笑,沒有人信罷了。”
暮晚搖俏皮道:“說不定我信呢?”
石生沉默。
暮晚搖勾著他的肩,再次一戳。如魚尾戲掃一池清水,從肩膀處開始,石生都要被她戳得半身發麻了。
他漲紅了臉,幾次想起身,卻被她按著坐下。
他只好僵硬著坐直身體,望著天地間的暮雨綿綿,輕聲回答:“那這話,我只說一次。日后殿下再問,我不會再承認了。”
暮晚搖好笑:“你說啊。”
暮雨下,她聽石生聲音低柔:“殿下可曾見過‘路有凍死骨’,可曾見過‘蒼生多寒無可救’?我幼時母親尚未過世,我們兄妹幾人跟隨他們在南方游學,遇到過大旱,遇到過人吃人。我阿父說天下不仁,這樣艱苦的百姓到處都是。
“后來我年歲漸長,見的就更多了。我會不禁想,我能為這天下做些什么?我一介書生,困于嶺南鄉隅,我要改變這世道,除了科考、做官,我無路可走。
“我要天下泰康,要民眾不屈。要鄰里不擾,要盛世太平。我除了當官,無路可走。”
書生意氣,少年熱血。石生柔聲:“公主聽到我方才念的《黍離》了么?”
暮雨如沙,他二人于雨下,一坐一站。少年書生坐于前方,少年公主將肩搭在他肩上。二人的聲音隔著綿雨,一前一后地交疊在一處: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悠悠蒼天,是誰將黎民蒼生逼到這一步?!ъiqiku.
與他一道念出這詩,暮晚搖滿心激蕩,無以復加。滿腔情緒強忍不住,摟著他的肩,她俯身從后貼于他面上,在他臉頰上輕輕一吻。.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