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吉空洞的眼中,忽然有了光,然后有了淚意。
他唇顫了顫,想說什么,卻只是兩行淚流下。
然而劉文吉搖頭,他一把推開尚,握住尚的手,卻只是搖頭,含淚不語。
尚!尚!
從來都把錯推到自己頭上的尚!不管他如何做、都沒有怪過他的尚!
他們一起在嶺南讀書,一起在他父親的書房中背書,又一起從嶺南走來了長安……而今來送他的,還是只有尚!
劉文吉淚流不止,好半晌才說:“素臣,不管來日如何,我永不會怪你,你永遠是我的好友,好兄弟。”
他流著淚說:“我知道你擅交際,你的朋友天南海北,所有人都喜歡你。你的好友多得是,我劉文吉不算什么。但是我希望,你能在心里給我留一個位置……記得我。”
尚目有痛意。
他不忍看今日局面,不忍看好友淚流滿面的樣子。不忍看昔日意氣風發的人,落到如此下場。
尚道:“什么永遠記得你?你自然是我的友人。你又不是死了,你只是……進宮而已。日后我們必然還有再見的機會。文吉,好好活著,好好爭一番新天地。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然天下自有一線生機留給世人。自要去與天爭一爭!”
劉文吉看著他,怔忡:“你怎能認我為友?怎能認宦為友?”
尚目中光流落,低聲哀道:“你何必拘泥于此?宦者又如何?只是比別的男子少了一樣東西而已,卻也是人。這又不是你的錯……人生也不必總是人人一樣,換種活法而已,你何必自甘下賤?”
劉文吉:“可笑我來長安近兩年,還是只有你送我。”
尚勉強笑道:“我一人還不夠么?”
劉文吉怔怔笑:“夠了、夠了……你素臣一人,比得上千萬人了。我與你相交一場,已見到這世間君子是如何模樣,已經足夠了!”
尚垂目:“戶部郎中的十一郎……”
劉文吉冷冰冰道:“素臣,你不用為我做什么。聽公主殿下說,你制考很成功,要有官做了……你剛入朝,不要為我去得罪那些人。我自己的仇,我自己報。
“不管來日如何光景……素臣,我都會記得你待我的心。”
尚無話,只能再次握住劉文吉的手,默然不語。
暮晚搖立在馬旁,靜看著尚和劉文吉。她目光如玉亮,手撫著濃長的白馬鬃毛,眼睛只盯著尚。
凄艾悲苦于此。
劉文吉哽不能,尚一直鼓勵他,用溫暖的聲音去安撫他。
暮晚搖想,尚真是一個讓人不得不喜歡的人啊。他特意追來這里,只為了和劉文吉說這么一番話,只是怕劉文吉自甘墮落、無法在宮廷熬下去……其實日后尚和劉文吉見面的機會可能真的沒多少。
也許一輩子就這樣了。
然而尚仍要見劉文吉。
他待人好,并不只是覺得這人有用,才去交好。
他以誠心待人……難怪喜歡他的人那么多。
暮晚搖垂眼。
心想我也喜歡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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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心情很不好。
暮晚搖完全能理解。
剛見過劉文吉,也許尚自己說他不怪誰,可他心中不可能一點兒怨氣都沒有。
暮晚搖和尚各自騎著馬,沉默回各自的府邸。和暮晚搖之前想好的待尚制考后、她如何為他慶祝不同,兩人在巷中告別,各自回府。尚沒有心情慶祝,暮晚搖也覺得是自己還不夠強大,也漠著臉回了自己的府。
然而暮晚搖心中難受。
尚沒有多跟她說兩句話,她就猜他是不是還是怪她的。她那么巴巴地跑去劉相公那里找他,也是防止他鬧事……他一定是聽懂了她的意思,他什么也沒做。可是他現在閉門不出,暮晚搖也很傷心。
下午的時候,暮晚搖坐在三層閣樓上,靜看著對面府邸,看著尚所住的書房。
她看了一下午,到傍晚的時候,見他屋舍的燈沒有亮,書房的燈亮了。于是她就知道他一下午都在書舍,都沒有離開。
暮晚搖仍然看著。
“殿下,進去歇歇吧?”侍女夏容輕聲懇求。
暮晚搖抱臂而坐,搖頭不語,眼睛只看到對面府邸的燈火。她在此坐了幾個時辰都不動,讓仆從們分外擔心。
夏容轉身要走,聽暮晚搖冷聲:“誰也不許去找尚。”
不要讓尚知道,不要讓尚那般難過之下,還要收整心情來安撫她。
夏容正打算和人商量著去隔壁請人,聽公主淡漠一后,愣了愣,屈膝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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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后又過了一個時辰,天開始下雪了。
這是今年長安的第一場雪。
暮晚搖仍坐在閣樓上,沒有離開。
夏容再來勸,說下雪了,請殿下進溫暖的室內休息。然而暮晚搖看著對面府邸書舍中一直通亮的燈火,心想尚都不去休息,她什么都沒做,有什么好休息的?
便繼續坐在這里。
一邊看著雪花簌簌落下,一邊看著對面府邸的燈。ъiqiku.
時間緩緩到了半夜。
書舍的燈一直亮著。
暮晚搖看得都有些麻木了,忽然之間,看到那燈火光一晃,似有移動。有人推開了書舍門,提著燈籠,站在廊下。
重重燈火之光,與廊外飛揚的雪花交融。
黑夜闃寂朦朧,天地間只剩下這點兒燈火和雪光。
尚持著燈籠,立在廊下,看著天地間飛舞的大雪。他在廊下立了很久,仰著頭,有些愣神的,看著雪花看了很久。
忽然之間,他好像感覺到了什么一樣,目光穿越雪花,仰頭看向對面府邸。
他看到了三層閣樓上模糊的、通亮的燈火。
看到了模糊的人影,似在那里坐著。
尚怔怔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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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晚搖怔怔看著那廊下的燈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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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沒有看到彼此。
但是模糊的身影,一種朦朧的感覺告訴他們,那就是他們在看的人。
風雪廊下,尚站著看了半天,忽然下臺階,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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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晚搖看到那燈籠光移動,她呆呆看了片刻,忽然起身,快步下閣樓。
她奔下閣樓,在侍女和仆從的詫異中,心跳咚咚,向府外跑去。
夏容慌張:“殿下?該睡了……您這是要去哪里?”
暮晚搖一徑厲喝:“開門!我要出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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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打開了府門,飛雪下,看到對面府邸公主府的大門打開,披著雪白鶴氅、穿著胭脂紅色長裙的暮晚搖,清晰眉目在打開的門后,一點點露出。
與他對望。
二人久久立在各自門下對望。
然后尚下臺階,走向她。
暮晚搖等著他。
他站在臺階下,定定神,對她露出笑容。他仰頭看她,目光溫和:“殿下,我要去趟劉相公府邸,殿下可否助我開坊門?”
暮晚搖點頭。
尚看著她:“殿下可否與我一起去?”
暮晚搖目中光亮起,對他露出笑。她華美的裙裾掠過地上白雪,下了臺階,被他握住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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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更半夜,劉相公府邸大門被敲開,說是丹陽公主陪著二郎來求見。
相公府人不可思議,劉若竹睡得香甜時,聽到外頭動靜,也被吵醒。劉若竹聽到二郎三更半夜登門,實在好奇,匆匆穿上衣,就偷偷跑去看。
劉若竹和自己父母等人站在回廊,隔著不遠距離,看到丹陽公主只站在內宅門口。沒有帶仆從,雪落在公主身上,公主并沒有走來。
走來的,是二郎。
燈火重重,劉相公披衣站在廂房門口,面色古怪地看著這個一步步走到自己面前的二郎。
劉若竹也悄悄看著。
尚仰頭看劉相公,朗聲清越:“相公白日問我的話,我思考了一整日,現在可以給出答案了。
“世間大約沒有完全偏向我的正義仁善。但是大體的標準是一樣的。我只要按照大體標準去行事,既然開始做事,就不必管他人語,我心自持,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便好。
“自古問政,問賢不問眾。這是從古至今的道理,我沒辦法改。然而這道理,不過是因為當權者認為百姓愚昧,不堪教化,所以才不聽民眾聲音。那我等為官者,就應廣開民路才是。建私學、官學,興教育、用寒門、改科考……當能夠讀書的人多了,當百姓們識字的多了,當愚昧的思想少了……這‘眾’,便也是‘賢’,便能走到我們面前,讓我們聽到他們聲音了。
“我一心韜光養晦,想做圣賢,這是錯的。為政者,當權者,絕無圣人。圣人是當不了官的。是我之前狹隘了,想錯了,我修自己的品性,也不應當局限住自己。當我困在一個‘圣人’框架中,我便什么也做不了了。”
劉相公初時面無表情,到最后,他臉上緩緩露出了笑意。他聽尚侃侃而談,便一點兒也沒有半夜被吵醒的氣惱了。
劉相公緩緩的、慢悠悠地開口,滄桑的聲音在天地飛雪間傳開:“素臣,你當知。政治是個人和整個群體之間的互相妥協。政治不是用來苦大仇深,而是用來玩的。”
尚跟著他的話,繼續將劉相公沒有說完的下半句說完:“玩得好政治的人,便是要學會讓別人為他妥協。”
緊接著,尚撩袍而跪,當著所有人的面,叩天地,拜名師:“學生尚,愿跟隨相公,拜劉相公為師!”
劉相公大笑。
朗聲:“好!”
老當益壯的劉相公親自下臺階,將跪在雪地上的尚扶起,他大笑道:“快拿酒來,老夫要與我的小學生共飲……”
涼涼女聲響起:“他不喝酒。”
劉相公一怔,劉府眾人一怔,這才注意到那位一直站在內宅院門口、安靜看著他們、卻沒有上前來的丹陽公主。
劉相公莞爾:“那便以茶代酒吧!”
暮晚搖靜看著尚拜師。
劉若竹笑吟吟地站在自己父母身旁,看尚與她爺爺喝了茶,再與那位丹陽公主一起轉身離去。今晚被吵醒,她亦是十分歡喜。就是有點兒奇怪丹陽公主對二郎可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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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沉靜,大雪飛天,燈火寥落。
尚和暮晚搖登上城樓,坐在欄桿處,共看這天地大雪。
尚緩聲:“殿下,我有沒有告訴你……”
暮晚搖側頭,慵懶的:“嗯?”
尚面容被雪照得更加玉白,他那因被雪水打濕而霧濛濛纏結在一起的睫毛上濕漉漉的。
他看著天地間的雪:“我是第一次看到雪。”
暮晚搖:“啊?”
然后尚側頭看她,暮晚搖才反應過來。是了,此人來自嶺南,那里常年炎熱溫暖,哪里有雪。他確實是來到長安,第一次看到雪。
暮晚搖低頭笑,心想那他很淡定啊。
尚看著她低頭笑,他目中也帶了笑意。坐在城樓上,看著長安寥落燈火,看著千萬房舍,尚手一點點伸出,握住暮晚搖的手。
暮晚搖冰涼的手被人拉住。
她顫了一下,看向他。
他道:“殿下愿與我相好么?”
暮晚搖面頰染霞,她眼睛彎了一下。深夜大雪中,凝視他的眼睛,她露出笑。
既羞澀,又緊張。既害怕,又歡喜。
她受了蠱惑一般,輕聲:“愿意的。”
他俯身來,親吻她。
雪如星河交映,在二人身后徘徊淋漓。
蜿蜒不絕的城池,千萬年不改的燈火。螻蟻觀天,宇宙照地,飛雪漫天。
這長安風光,盡在眼前。.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