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閉目,氣息虛弱。然而他握住她冰冷的手,與她說話時聲音依然是輕柔的、寬慰的:“難道我這樣,你就不愛我了么?你讓我歇歇,我實在吐不出來了。
“與其浪費時間在我身上,去做一些有用的事,不更好么?”
暮晚搖:“不。”
尚嘆氣:“搖搖,聽話。”
暮晚搖低著頭,聲音淡漠:“你為什么不聽話?你聽御醫們的話,把毒性排出去就好了。你才喝了藥,一定能排出去的……”
他摸索著,撐著身子坐起來一點,將她抱入懷里。她臉挨著他頸側,尚微笑:“你呀。”
盡做些無用功。
暮晚搖仰頭哄他:“你別說話了,我們給你治病,我們幫你好起來。他要你斷子絕孫,我們偏不如他的意。回頭咱們就給你納妾,就立馬去睡十七八個女的,氣死我父皇……”
尚撐不住笑,目中微彎:“又胡說些什么。你想氣死自己,還是累死我?”
暮晚搖目光執著:“這事沒完。哥哥你放心,我一定為你討回公道。這事不會就這么算了……你要好起來,你不要自暴自棄。娶我是一件喜歡的事,一定不是讓你受傷的事。二哥哥,你放心,我不會、絕不會……讓你受傷!”
尚靜靜地看著她。
他看出她目中沒有僥幸,她絲毫沒有因為這件事而開心一點。她是自己不能生子,可她從來沒想過讓他和她一樣。這就是他的搖搖……他愛的女郎。她和她父皇不一樣,她心里是有他的。
愛情不是生意,不是公平。不是我什么樣子,你就必須和我一樣慘。他們辛苦地呵護這份愛,小心翼翼地怕傷到這份愛……
暮晚搖低聲:“所以,你就聽我的,好好聽御醫的話看病,好不好?”
尚聲音沙啞:“……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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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時候,尚因服了太多的藥,暈了過去。御醫們一直在想辦法,又要給尚退燒。筆趣庫
暮晚搖坐在外舍,聽到外面的雷鳴陣陣,突然覺得這一切都逼仄無比。她不能再在這里坐下去了,御醫們的愁眉苦臉要逼瘋她,隔壁府邸的關心要她羞愧。
暮晚搖驀地站了起來,向公主府外去。她出了寢舍,頭頂就噼里啪啦,開始下起了暴雨。
皇帝在自己的寢舍中昏昏沉沉地睡著,被外面的喧囂動靜吵醒。他睜開眼,宮殿門已經一重重開了,他那個全身濕透、狼狽又張揚的女兒踩著一地水,在電閃雷鳴下,闖入了他的寢宮。
皇帝抬手讓宮人們都退下。
皇帝看著暮晚搖的臉色,放下心道:“藥效除不掉,對不對?”
暮晚搖立在大殿中,看著幽森處披衣坐在躺椅上的那個老頭子。她面容繃著,漂亮的臉蛋因情緒的激動而抽.搐,神情變得幾分扭曲。
她咬牙切齒:“你這個瘋子!你這個混賬!你一手毀了我不成,你還要毀了我的夫君!你毀了尚,就是要毀我和他的感情。你明明答應我們成親,可你都在做些什么!
“你是想要尚恨我么?是想要尚和我反目成仇么?你這個老匹夫,你都在做些什么!”
皇帝沉下臉,怒拍案,卻苦于因病而氣勢不足:“大膽!你跟自己的父皇怎么說話的?朕這都是為了你好!”
暮晚搖忍不住大笑。
她覺得自己像個瘋婆子一般,她確實是瘋了,才來這里宣泄情緒。可是她盯著這個皇帝,她一點也不怕他。她不掩飾自己的仇視:“為了我?你是想說為了保護我不被男人背叛,就要男人自己犧牲?只有尚不能背著我亂搞,我的地位才能保住?
“你這是為了我么?你少騙自己了!你分明是怕尚坐大……你怕尚不受控制,怕沒有人能壓制住尚……而他沒有孩子,就好了。他無法為自己的后人鋪路,他就只能、生生世世……是我們的工具,奴隸!
“為我們辦事,操持政務一輩子,可是什么回報也沒有!你要他斷子絕孫……你逼著他成為工具。你是為了自己的江山,是為了你那充滿了病態和羞辱的控制欲!你什么時候是為了我?!”
暮晚搖向前大走一步,厲聲:“我才知道,原來你早就知道我不能生子了,你早就知道我在烏蠻壞了身體了。你不是為了我,你從未讓御醫為我看過我的身體,從未問過我一句……別人說我不能生了,你就希望我不能生!你根本不想知道原因,也不想補救!
“你何曾為我想過一點么?你有想過尚的父親還在,他大哥和三弟還在長安!他們就住在我府上對門!你讓我們怎么面對他們,怎么告訴他們——因為我不能生孩子,所以我父皇把你兒子也廢了,來陪我?
“這種話,你讓我怎么說得出口?!你以權壓人,以勢逼人,可是你沒有心!
“你巴不得我沒有子嗣,巴不得尚沒有子嗣。難怪你愿意讓我來扶持寒門,愿意我和尚成親……我一直以為,你這些年待我很好,是憐惜我的不易,是終于想起了我是你的女兒,你要對我好……原來你還是從未改變!筆趣庫
“皇權!皇權!你心里只有這個!”
皇帝狠狠拍案,電光映著漆黑的大殿,照著他臉上的死氣。他被女兒的直白氣得發抖,他仍一身帝王之氣,震懾著她——“朕哪里有錯?這天下,本就姓暮!千秋萬載,這都是暮氏江山!朕是為了大魏,是為了整個天下太平!
“你貴為公主,仍不懂么?”
暮晚搖盯著他。
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掛在她睫毛上。她輕輕一眨眼,水滴順著腮幫滑落,沾在下頜上。
暮晚搖忽然道:“我不陪你玩了。”
皇帝愕然。
聽暮晚搖決絕道:“我再不當你是父皇了,再不為你做這忙那了。你要殺尚就殺吧,你要殺我就殺我吧。你要是不殺我們,就讓我們離開。我再不做這什么公主了……你另外找人去扶持你的寒門去吧,你另外找人去跟你警惕的世家對抗去吧。
“這盤棋,我們不陪你下了!”
皇帝怒:“放肆!”
暮晚搖轉頭就走。她大步向外走,冷風刮面,卻不敵她心中之寒之疲憊。她走出大殿,不理會宮人們惶恐的眼神。她渾渾噩噩地向外走,身后成安很快追了上來:
“殿下,殿下留步!
“殿下,陛下讓你回去!陛下愿意和你談條件——殿下,請回頭吧!”
燈火蜿蜒出宮,一眾宮人在大雨中向暮晚搖下跪。燈火重重,他們哀求這位公主回頭。
暮晚搖僵立在雨中,又想哭,又想笑——她賭贏了。
父皇還是要低頭。
因為他,沒人可用。
活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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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高燒退了,從床上起來,問起侍女暮晚搖在哪里。聽聞暮晚搖下午便出去了,尚聽著外頭的電閃雷鳴,心中更是憂慮。
他起身,不顧侍女們的阻攔,撐傘出去,說是進宮接暮晚搖。侍女們得了公主的吩咐,不讓駙馬醒后亂跑,外頭跪著一地御醫,都還在唉聲嘆氣——駙馬怎能亂跑呢?
然而平日總是對她們和顏悅色的駙馬,這一晚態度卻很堅決。
尚撐著黑色大傘出門,出了巷子,雨大如斗,噼里啪啦打在傘面上,如同洪水一**沖刷。雨夜視線模糊,尚即將走出巷子時,見被風吹得飄向自己這邊的雨水中,一個女郎走了過來。
身后侍女和衛士們緊追著給她撐傘:“殿下,殿下……”
侍女手中所提的燈籠光照下,暮晚搖抬頭,和立在巷口、撐傘望著她的尚四目相對。
尚輕聲:“我醒來不見你,你去做什么了?”
暮晚搖神色空洞的:“威脅我父皇去了。”
尚沉默一下,說:“我不是讓你忍耐,讓你不要去,不要將關系鬧僵么。”
暮晚搖淡聲:“有什么關系。他能把我怎樣?他對你做了這樣的事,我還有什么好怕的?”
尚嘆氣,道:“你威脅他什么了?”
暮晚搖恍惚地出一會兒神,尚沉靜地看著她,就見她又回了神,像是說夢話一般地跟他說:“他答應如果我們不是要叛國,他永不奪我的權。他寫了圣旨給下任皇帝,說要讓你做宰相。他當著我的面,讓成安把圣旨供送去了太廟,送去了宗正寺。
“他說,不管下任皇帝是誰,除非想要背祖忘宗,都要遵守圣旨,不敢違背。”
暮晚搖緩緩露出一絲笑:“我用這件事,為我們換來生機了。我做得好不好?”
尚心中刺痛,卻對她笑了一笑。她如今對政治的敏銳,已不用他操心什么。她輕易可以用一件事為自己找到任何機會……他不用擔心她,可是看著她這樣,他還是難受。
尚顫聲:“我毀了你們父慈子孝的機會,對么?”
暮晚搖:“不。你讓我認清現實,徹底不對他抱期望,也很好。把我們所有的事,當成一件生意就好。從此后,我再不當他是父親了。我的那些親人都是折磨我的惡鬼,我全都不要了。”
雨水滴答。
她連父皇都不叫了。
黑暗中,燭火幽若。
暮晚搖顫抖的:“他明明也曾愛過我母親,可是他為什么,好像一點也不懂愛?”
尚將傘撐開,向她道:“不要管那些了。搖搖,過來,讓我抱一抱。”
暮晚搖怔立著看他,她試探地向他走了一步。他仍垂目望她,目光溫潤。而在他溫潤的目光下,她找到了勇氣。她于是再向前走,直到撲入他懷中,被他抱進了懷抱中。
她手抓著他潮濕的衣襟,摟著他瘦極的腰身。她想到他遭受的摧毀,于是心神更痛,在他懷里哽咽起來。
暮晚搖紅著眼眶喃聲:“我不要他們所有人了,我只要你。”
尚低頭,在她額上輕輕親一下,笑:“好了。搖搖姐姐,不要哭了。”
然而他叫一聲“搖搖姐姐”,她反而哭得更加厲害。
深巷中,侍女與衛士們或淋雨或撐傘,站了整整一排。他們雖不知道公主和駙馬之間到底出了什么事,但是不知為什么,他們眼睛都跟著酸了起來。.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