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伯修眼中現出極深的恐懼:“你、你……”
傅深幽幽一笑:“你這不是還活的好好的嘛,不信的話自己擰一下大腿,看看疼不疼。”
他越是虛與委蛇、彎彎繞繞地不進入正題,穆伯修越是心虛,他一時恨不得自己干脆死了,也好過落在傅深手里受他折磨。
“我怎么覺得,穆將軍好像很怕我?”傅深饒有興致地問,“比死還怕,嗯?”
的確,傅深又不是令人聞風喪膽的飛龍衛,還是個標致俊俏大小伙子,尋常人見了他不應該哆嗦成這個德行。
穆伯修狠狠咬牙,色厲內荏地厲聲道:“堂堂靖寧侯,私自囚禁朝廷命官,就不怕飛龍衛追查到你傅將軍頭上嗎?!”
俞喬亭和肖峋:“……”
傅深哈哈一笑,給他鼓了兩下掌:“容我提醒一句,穆將軍,別忘了你現在已經是一個‘死人’了,尸體就在順天府停著呢。還是說,你以為自己還能活著走出這里?”
“至于飛龍衛,他們欽察使都已經是我的人了,查到我頭上?本侯正巴不得呢。”
俞喬亭咳了一聲,提醒他注意分寸,趕緊說正事,別臭顯擺了。
穆伯修終于意識到傅深其實就是在玩他,像貓抓老鼠,不急著吃,先玩個半死再說,終于忍無可忍地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傅深:“你是個聰明人,本侯都坐著輪椅出現在你面前了,你還猜不到我想干什么嗎?”
穆伯修一口咬死:“我不知道。”
傅深的笑容倏地冷了下來,輕聲道:“別給臉不要。我只問你一次,說不說?”
穆伯修仍是那句話:“我不知道。”
“道”字的尾音還沒散去,傅深猝然發難,破風聲起,寒光乍現,一根弩’箭“嗖”地釘進穆伯修左肩。
劇痛從霍然洞穿的傷口中炸開,穆伯修全無防備,發出一聲悶哼。
傅深手中端著一架精巧臂弩,第二支箭遙遙指著他的右肩:“還不想說嗎?”
穆伯修疼出了一聲冷汗,虛弱無力地靠在墻角,不肯答話。
傅深毫不留情,也不打招呼,抬手又是一箭。
這一箭力度更大,箭頭直接打穿肩膀,將穆伯修牢牢釘死在墻壁上。
傅深慢條斯理地換上一支新箭,和緩地道:“現在不想說也沒關系,在你被打成篩子之前,你有很長時間可以在這里慢慢想。死人不能說話就算了,一個大活人,我還怕你開不了口嗎?”
他這回瞄準了穆伯修的右腿:“放心,我箭術還不錯,說要打你右腿,絕對不會誤傷左腿。”
“三。”
第三支箭脫手飛出,穆伯修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慘叫。
身體里流出來的鮮血已經浸透了地面,可惜面前三個都是殺人不眨眼的鐵血將軍,面對這場酷刑,沒有一個人叫停,那居高臨下的目光仿佛在注視螻蟻,令穆伯修驟然升起一股比死更可怕的寒意。
傅深微微啟唇,一個“四”字即將脫口而出之時,鐵牢里囚徒終于放棄了抵抗,聲音微弱地呻’吟:“……我說。”
傅深彬彬有禮地道:“請。”
“你猜的沒錯,”穆伯修道,“青沙隘伏擊是我等奉命所為,沒能射中你的那支箭,也是我親手射出的。”
傅深朝一旁伸手,肖峋遞給他一個裂了縫的木盒。傅深將盒子打開,朝穆伯修展示內里,問道:“是這支箭嗎?”
穆伯修掙扎著抬頭看了一眼:“不錯。”
那弩’箭通體漆黑,長約六寸,扁平三棱精鋼箭頭,兩旁刻有深槽。箭尾有軍器監花押“軍”字,箭頭與箭桿相連的部分有個形如野獸的一筆連“豹”字。
嚴宵寒曾告訴過傅深,這個“豹”字代表豹韜衛。
豹韜衛是皇家禁軍之一,隸屬于南衙十衛,是一支很低調的禁衛。“豹韜”本義指豹皮制成的箭袋,因豹韜衛常在皇城高處警戒,擅用弓箭,故得此名。
而傅深手中這支箭,出自御作軍器監弩坊署。他曾命人調查過,數年前,弩坊署曾制作了一批適用于臂弩的破甲箭,分發給禁軍和皇城兵馬司使用,但由于此箭射程不夠遠,且一次只能射一支箭,十分雞肋,所以沒有大范圍地在軍中推廣,那些派不上用場的弩'箭都扔在不知道哪個倉庫里落灰。
此箭只在禁軍內曇花一現,傅深不曾見過,而禁軍的武器更新迭代極快,早沒人記得他們還曾用過這樣一種弩'箭。
如果不是當時夾在匣子中的那張紙給了提示,又得到了嚴宵寒的驗證,恐怕傅深的人現在也摸不到其中頭緒。
“沒想到這樣也能被你找到……我還以為它被埋在了青沙隘。”穆伯修頹然仰躺在地上,雙目空洞,茫然地喃喃道:“天意如此……”
軍器監研制的臂弩雖不適用于戰事,但它勝在輕便靈巧,在中短距離內殺傷力巨大,用來暗殺是一件相當趁手的兵器。
然而這把弩成了穆伯修犯下的一個致命錯誤。他一直在禁軍中任職,先在豹韜衛,后來轉調金吾衛,禁軍用的所有兵器都出自軍器監,這導致穆伯修竟然習慣性地忽略了一個常識:其他地方軍隊用的普通弩’箭上,并不會有軍器監的“軍”字花押。
傅深沒心情聽他追悔莫及,單刀直入地問:“青沙隘伏擊幕后主使是誰?”
穆伯修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嘶啞地笑了起來:“傅將軍,我都已經在這里了,你還不知道是誰想要你死嗎?”
傅深面不改色地說:“不知道。我要是知道,就不會來問你了。”
他真的不知道嗎?
青沙隘遇伏,問題出在只有北燕軍自己人知道的路線上。傅深當時最大的懷疑是有人通敵叛國,其次才是隱約懷疑他和肅王私底下的小動作惹惱了元泰帝。不管哪一種可能,北燕軍里出了釘子,他趁著受傷的機會從主帥的位置上退下來,想要找出這顆釘子,然而還沒等傅深有所動作,這支作為關鍵證物的弩’箭就被送到了他面前。
他早就成了帝王的眼中釘、肉中刺,哪怕傅深如同壁虎斷尾一樣交出甘寧二州兵權、與穎國公府脫離關系,謹慎行、蟄伏于北疆一隅,卻仍然逃不出皇帝的深深猜忌。
無知無覺,天真又愚蠢,不殺他殺誰?
穆伯修癲狂大笑,抬起受傷的手臂指著上方,嘶吼道:“天意!還不明白嗎?是天要你死!”
俞喬亭握掌成拳,肖峋呼吸粗重,哪怕他們早就心中有數,可自己推測的和親耳聽見行兇者指認,那種被活生生捅了一刀的滋味畢竟不同。
傅深倒比他們都平靜。他是經歷過真相爆發與賜婚雙重打擊的人,最刻骨銘心的痛徹已經過去了。好在那段時間有嚴宵寒在身邊陪著,傅深雖然沒有過多地表露,但以嚴宵寒的敏銳,多少已經猜到了真相,否則也不會有堪稱無微不至的照顧和幾乎百依百順的體貼。
不得不說嚴宵寒還是挺有一手的,傅深如今回想起舊事,仇恨痛苦的感覺很淡,能記起來的,居然都是些兩人之間雞毛蒜皮的日常瑣事。
“可惜,沒死成,真是對不住了,”傅深面無表情,“聽清楚了,我問的是誰給你下達了指令,誰從什么途徑弄來了火'藥,在你之上,是誰謀劃了這場埋伏?”
這個能令皇上繞開飛龍衛、將暗殺這么重要機密的事交給他的人,才是關鍵。
剛才還瘋的不行的穆伯修忽然閉口不,沉默下來。
傅深:“怎么,又不想說?”
那釘入身體的三支箭還流著血,穆伯修忘不了傅深平靜語調之下殺人不眨眼的鐵血無情,這話令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求生欲與理智在心中瘋狂拉扯。m.biqikμ.nět
不過傅深這回沒動手,而是支著頭若有所思地問:“說起來,我記得你最初在豹韜衛,憑著一手好箭術升遷至中郎將,為什么后來又轉調到金吾衛了?”
他抓到了穆伯修,自然對他家境身世一清二楚。不算飛龍衛,南北禁軍共十六衛,最難進的非金吾衛莫屬。金吾衛位列南衙十衛之首,侍奉御前,十分清貴,入選者幾乎全是勛貴功臣子弟。穆伯修出身并不高,能力雖然出眾,做到豹韜衛將軍就算頂天了,他是怎么進的金吾衛?
穆伯修繼續沉默,傅深繼續瞎猜:“是因為有人提拔你?你為了報恩,所以才愿意為他守口如瓶?”
穆伯修似乎打定主意要當個蚌殼。這個反應反而更能證明傅深的猜測是靠譜的。他冷冷一哂:“情深義重?”
“有件事穆將軍大概還不知道,”傅深大不慚地道,“我這個人一向講究先禮后兵,從不濫殺無辜。前段時間,我的人雖然一直在調查你,但確信從未驚動過你。
“所以,正月初三,你為什么突然拋下妻子家人,匆匆忙忙地跑了?后來甚至不惜以他人尸體代替你自己,從此在這世上銷聲匿跡?”
穆伯修倏忽一怔。
他狐疑地問:“不是你?”
傅深:“你在躲什么?”
穆伯修明顯動搖了,但仍然不敢相信傅深。傅深想了想,道:“你不惜以死脫身,說明那個人想要你的命。而我有話要問你,所以在親眼見到你以前,我的人絕不可能對你動手。”
他盯著穆伯修,多年沙場生涯磨礪出的壓迫感猶如排山倒海,壓得穆伯修抬不起頭來:“那個人到底是誰?”
穆伯修不是那種被人買了還幫人數錢的傻子,傅深沒有詐他,他稍微想一想就能想通其中的關竅。
“我勸你還是想開點,”傅深道,“你落在我手里,橫豎都是死,死也要拉個墊背的。”
事情脈絡已理的七七八八,哪怕穆伯修不說,只要有時間,這些線索也夠傅深查出他背后的人。
他還愿意在這兒跟穆伯修耗著,就說明穆伯修還有價值,倘若說的好,說不定還能多活兩天。
穆伯修再一次陷入沉默,這回傅深沒有催他。片刻后,他終于放棄了抵抗,艱澀地開了口。
“我十七歲入豹韜衛,二十二歲官至中郎將,卻因為無意間得罪的上官,屢遭打壓,直到而立之年,再無寸進。是那個人偶然發現我箭術過人,破格將我調入金吾衛,視為心腹。
“南北衙歷來不合,尤其是在嚴宵寒上位后,飛龍衛坐大,北衙禁軍壓過南衙一頭。那個人不甘心就此埋沒,于是想方設法招攬能人異士充實金吾衛,替皇上處置了不少‘不聽話’的大臣。”
屏息靜聽的三人心頭同時一涼。
十六衛里最金貴的禁軍、一向被視為“不思進取、混吃等死”的金吾衛,竟然在不知不覺中悄然蛻變成了一支御用暗殺軍隊。
穆伯修道:“這兩年,皇上越發信重金吾衛,去年西秋關之戰后,他從金吾衛里挑選了幾個人,定下了青沙隘伏擊的計劃。”
“青沙隘在同州原州的北部交界處,你帶人護送東韃使團入京需要途經此處,所以原州的北燕軍在你們到達之前,曾派人到青沙隘一帶清查。原州守軍將領是皇上的人,我們混在這隊人馬里,在青沙隘周圍布設了火'藥。”
傅深忽然打斷道:“等等,你們的火'藥是從哪里來的?”
火'藥是軍用之物,民間不得私販,軍中火'藥每一次出入都要記錄在冊。原州是北燕鐵騎駐地,哪怕軍中有人里應外合,也不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挪用火'藥。而且事后傅深令人查過青沙隘附近各州的火'藥流向,都沒發現異常。
“是從‘草路’上來的。”穆伯修道,“同州守軍與邊境馬匪之間有一條‘草路’,同州軍私下盜賣火'藥給馬匪,他們的火'藥冊子全是假的。我們假裝成東韃人,從馬匪那里買到了火'藥。”
原州是傅深的嫡系,同州是傅深的舊部,堂堂北燕統帥沒死在戰場上,竟然陰溝里翻船,栽在自己人手里。傅深險些氣炸了肺,滿腔怒火無處發泄,從牙縫擠出了一句話:“這群吃里扒外的混賬東西!”
俞喬亭趕緊勸道:“將軍息怒。”
傅深沒理他,平復心情,沉著臉道:“繼續說。”
穆伯修:“按照計劃,有兩人負責點燃引線,我守在高處,如果你沒被亂石攔住,就由我補一箭,無論如何,一定不能讓你活著離開青沙隘。”
“誰知道你命比石頭還硬,都這樣了還沒死,不僅沒死,還活著回來了。”
“我怕被你查到頭上,每日里提心吊膽。終于,正月初二深夜,有人闖進我家里,想要殺了我。恰好那天我夫人帶兒女回娘家,家中只有我一個人。我打傷了那人,心想事情恐怕是敗露了,于是連夜收拾細軟,逃出了京城。”
“我逃到東旺村時,察覺到有人一直在跟著我,就從義莊里偷了一具尸體,給他穿上我的衣服,故意留了個從不離身的玉扳指,砍下他的頭,然后把無頭尸體扔進了枯井里。那個人頭被我埋在東旺村后的林子里,現在恐怕爛的只剩骨頭了。這樣,如果有人發現那具尸體,追殺我的人就會知道,我已經死了。”
穆伯修詐死后,想繼續南逃,不料還沒出縣城,就被跟了他好幾天的北燕軍抓了回來。
前因后果相連,確實與他所知的事實一一對應,只是傅深還有一點想不明白:如果是為了滅口,為什么那人不提早動手,非要等到現在?或者說,他原本是不打算滅口的,到底是什么讓他覺得危險,只至于不得不棄車保帥?
又或者,不止傅深與金吾衛兩方,要殺穆伯修的另有其人?知曉真相的除了他們,還有那個將□□送給傅深的人。
這一池渾水,究竟卷進了幾方勢力?
穆伯修因失血過多,聲息已越來越微弱。他大概已預見到必死的結局,此時反而平靜下來,對傅深道:“我說的那個人,傅將軍應該很熟悉——”
“左金吾衛上將軍,易思明。”
傅深道:“不用說了,我猜到了。”
他少年時交情不淺的好友,甘冒風險替他安置金家后人的仗義兄弟,最后成了一心置他于死地的幕后黑手。
昔年對朝廷鷹犬充滿鄙夷、眼睛長在頭頂的貴公子,為了壓過北衙禁軍,甚至把金吾衛變成了比飛龍衛還沒底線的暗殺組織。
傅深不知道該怎么評價易思明,情緒都不如聽見同州軍做假賬時激烈,他甚至想不起這些年跟易思明有過哪些交集。
少年情誼短暫如朝露,太陽升起就要消散,就好像人最終都會變的與從前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