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告訴她可以。
路無坷道謝,看著電梯一路往下。
就一個沈家,從正門出來到花園卻走得路無坷兩腿發酸,到那兒的時候剛在樓上看到的在花園里修枝剪葉的人已經不在了,那臺輪椅倒是還在那兒。
老人坐在輪椅里,鼻梁上架著副金絲框眼鏡,即使人到老年身體抱恙但仍能瞧出一表非凡,正翻著腿上的書看。
路無坷一直站在那兒看著,沒有走近。
過會兒沈老爺子看書好像看累了,抬了下腕表看了眼時間,而后合上了書,忽然開了口:“小姑娘,是看著我在這兒不敢進來?”
路無坷愣了一下,她四下環顧,周圍沒有其他人。
老人轉了下輪椅,聲音慈祥又溫柔,對她說:“就瞧著有個人影一直站在那兒沒動,腿不酸?進來吧。”
路無坷神情雖平靜淡定,但心里實際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了進去。
沈老爺子倒是沒管她,繼續看著自己的書,路無坷進去后找了條長椅坐下。
昨晚下了場大雨,腳下的草泛著濕,一股泥土腥味。
又半個小時過去后,老人是真的坐累了,想拿電話叫人過來推他回去的時候抬眼看到了從花園那頭繞回來的路無坷。
“小姑娘。”
乍然聽到有人喊她,路無坷抬了頭。
沈老爺子問她:“你要回去了沒?”
路無坷點點頭。
她這番不愛說話的樣子給不認識的人看到了估計得以為她是個啞巴。
沈老爺子瞧這女孩兒是自己那混賬孫子帶回來的,回去路上好歹有個人能跟他聊聊他這個孫子,便討嫌地問了句:“能不能麻煩你順便把我推回去?”ъiqiku.
路無坷沒想到眼前的老人這么平易近人,眨巴了下眼睛。
老人問:“不行?”
路無坷終于開口說了句話:“沒有。”她走了過去。
老人這大病一生起來就瘦成了皮包骨,身體基本上就只剩了副骨頭,沈老爺子就是,外表看起來硬朗,但實際上外套套在身上空蕩蕩的。
路無坷不合時宜地想到了奶奶。
奶奶去世前也是這樣,在醫院折騰了兩三個月,瘦得不成人形,握著她的手都像是在握一把骨頭。
奶奶去世不過也就幾天前,卻仿佛已經過去了一個世紀之久。
每一天路無坷都會想到奶奶,漫長又緩慢。
沈老爺子一句話把她的神思叫了回來:“那小子脾氣是不是不太行?”
路無坷知道他問的是沈屹西,就在老爺子以為她不會應聲的時候,她開了口:“不會。”
沈老爺子還以為是自己耳朵壞了,笑著問:“真的?”
問完自己倒是笑了,從鼻子里出了口氣:“我看啊這世界上就沒有比他脾氣更臭的。”
路無坷想了想,其實有的。
她自己。
連沈屹西都說她脾氣臭,她也確實每天都在氣他。
沈老爺子明顯很疼這個孫子,一路上跟路無坷聊了很多沈屹西。
說他打小不服從家里安排,一天天在外面野,就差跟車過日子去了。
又說他這孫子脾性可大得很,前幾年跟家里人吵了個架后就走得天高皇帝遠的。
路無坷居然認真地在聽沈老爺子說話,那張巴掌大的小臉上神情專注。
她在想,沈屹西原來是因為跟家里鬧了矛盾才去瀾江的。
這件事沈屹西沒跟她提過,剛在一起那會兒她問過沈屹西為什么會去瀾江。
沈屹西當時好像說的離首都遠。
一路上都是老爺子在說,路無坷一聲不吭的。
人的一生老年這個階段是最孤獨的,子女有自己的家庭事業,孫子孫女有自己的學業。
沈老爺子終于找到個可以聊聊天的人,話跟說不完似的。
路無坷把人送到了房間門口。
沈老爺子跟她道了謝:“小姑娘別嫌我今兒話多,好不容易找著個人說話,話多了點兒。”
其實路無坷能感覺到沈老爺子并沒有把她當孫子的女朋友來對待,反倒像對待家里任何一個員工。他們也不會費那個勁兒去反對他們,在他們眼里二十出頭的年紀戀愛都是兒戲,用不著大驚小怪,年輕的時候愛怎么玩怎么玩,他們不會管。
路無坷沒接他拋過來的道謝。
沈老爺子說了一早上也有點乏了,神色明顯有些疲累,卻還是強撐著笑意:“小姑娘,今兒謝謝你了。”
他伸手開了門,卻不知道為什么動作忽然一頓。
老人突然慌張了起來,一只手按上了胸口,騰出來的那只手去轉輪椅,朝桌子那兒滑了過去。
結果卻在顫顫巍巍抖著手去拿藥瓶的時候一個不小心碰掉了藥瓶。
白色的藥瓶子啪嗒一聲摔在地上滾出去好遠,拿不到了。
沈老爺子呼吸已經開始急促,他此時才想起門口還有一個人,蒼白著一張臉還硬撐著對路無坷溫柔地笑了下。
“小姑娘,幫我拿一下那個小藥瓶。”
路無坷視線落在沈老爺子那張蒼白如紙的臉上,幾秒后走進了房間里,往那藥瓶踱步了過去,可她卻沒把那藥瓶子撿起來。
“小姑娘,”沈老爺子顫著唇,好道,“把藥瓶子拿給我一下。”
路無坷像個調皮的小孩兒,伸手就能拿到藥瓶子遞給他,可她偏偏不。
沈老爺子終于發覺不對勁了,眉皺得很深,艱難地轉著輪椅過去。
路無坷眼睛里很干凈,沒有任何雜質,就是很單純地看著他在痛苦。
沈老爺子撐到了這邊,就要從輪椅上俯身去拿,從輪椅上摔了下來。
路無坷咬了咬唇角,低頭冷漠地看著他,扶都不去扶。
沈老爺子在趕她讓開,就在指尖快碰上藥瓶的時候。
藥瓶被踢開了。
白色塑料瓶子里的藥片嘩啦響,骨碌骨碌滾開了。
沈老爺子手緊緊地按在胸口上,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方才的從容和沉著消失殆盡,話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了出來,最后那點兒涵養支撐著他沒罵人。
“你這是做什么!”
路無坷很無辜地看著他:“不知道啊。”
昨晚的夢魘纏著她的眼底,在那一小塊兒白得扎眼的脆弱皮膚上染上了點兒青灰。
病態的,嬌弱的。
她慢慢在沈老爺子面前蹲了下來,輕飄飄說了一句:“這話你可能得問鐘映淑。”
她話音一落,原本伸長了手想去夠藥瓶子的沈老爺子忽然整條手臂怔住了。
路無坷跟問有沒有糖似的:“還記得她嗎?”
沈老爺子顫著手慢慢地回過頭看她。
“當年你一條因工致癌為員工欺詐把人打發了,不承擔不治療,逼得人一家在老家待不下去,最后事沒談妥,一輛車把人撞死了。”
路無坷語氣平平淡淡,像只是在講述別人的故事。
沈老爺子胸口劇烈起伏著,明顯終于知道她是誰了。
她不過一條曾經被他扔在地下隨意踐踏的生命,果然她的命不是命,這么多年再見面,他已經認不出她是當年那個穿著藍白條紋相間校服的女孩兒了。
路無坷對他的痛苦視若無睹:“后不后悔當年沒把我也一起撞死?”
沈老爺子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呼吸已經喘不上來。
“撞死了,好像就不會有今天了。”
她那張巴掌大的小臉很純,像一個天使中的小惡魔。
“怎么樣?這種快要死了的感覺怎么樣?你要不要也嘗嘗?”
黃黑色的賽車馳騁在賽道上,砂石塵土彌漫。
排氣聲嘶吼著幾乎快要把賽車撕扯開,不要命地飆著速度。
一開始沈屹西和許知意兩個人還很規范地玩,后面就隨意了,怎么刺激怎么玩。
直到中午兩人才玩夠了,沈屹西這會兒閑下來才發現手機里有幾個未接來電,是程寓禮打過來的。
他給程寓禮回了電話,程寓禮那邊很快就接聽了。
這會兒車慢下來跟龜爬似的,沈屹西嗓音都跟著變懶了不少:“什么事兒?”
“沈屹西,接下來我要跟你說個事兒。”
“什么?”
“當年你車禍那事兒過去太久了,可能我之前印象有點模糊,但今天想起來了。”
程寓禮好像深吸了口氣:“你女朋友就是你當年差點撞上的女孩。”
話音一落,柏油路面上響起一道刺耳的輪胎剎停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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