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州是一片多災多難的土地,最古老的山地志是這樣描寫它的:“地貧常旱,寸草難生,夏時膛爐冬時冰獄,毒蛇猛獸多如牛毛,人比草芥何生于此?”若說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那雍州這個地方自古以來就盛產梟雄,先有衛家,后有廣陽王府,均是以霸道橫行于世,道理也很簡單,這種蠻荒之地唯有強權才能鎮壓得住。
楊玠接手雍州時曾親口向謝珩許下軍令狀,自己定會不辱使命,然而等他真正走進這片離亂之地,他這才感覺到自己的不自量力。站在塔樓上眺望遠方,他從沒有見過像這樣肅殺的夜,一點光都沒有,一點聲音也不聞,又冷又黑,銅皮鐵骨的雍陽關佇立在城外,春風永遠都吹不到這兒,人身處其中,連靈魂都被石化了。
怎么能夠如此安靜呢?簡直像是一座死城。
不知為何,今夜楊玠心中有股揮之不去的不安,夜已過子時,他卻仍然還在城樓間慢慢巡視,最終在望鄉臺上停下腳步,他發出了一聲許多前人都曾有過的感慨,“難怪說枕戈待旦,這樣的夜晚,枕頭底下不放著兵器,令人如何能夠入睡?”
風送來一兩聲清嘯般的樂音,打破了長夜的寂靜。楊玠作為士族出身的官員,精通音律藝術,卻一時沒能聽出來那聲音是出自哪種樂器,他問侍衛道:“那是什么樂器,如此寂寞高昂?”
“回大人,是琴。”
“琴?琴是大雅之樂,怎么會有這樣的音色?”
“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淮北為枳,雍州的琴與大人在盛京見到的自然也不盡相同,”那聲音繼續道:“這是破陣曲的變調,從前世子殿下擅撫琴,曾經當眾彈過這支曲子,后來在軍中流行起來,將士們出巡或是打仗前夕都會聚在營帳中演奏,鄉音永遠能夠鼓舞士氣。”δ.Ъiqiku.nēt
“破陣曲?”楊玠本是隨口一問,卻沒想到得到了如此詳細的回答,忽的他回過神來,扭頭看向那侍衛,“你剛剛說,世子殿下?”
那侍衛右手臂挽著一長條披風,默然地立在陰影處,像是一道透明的影子,此刻那影子正抬著頭,一雙鬼火般的幽暗眼睛注視著楊玠,楊玠驟然感到一陣戰栗,不安如黑潮般沖了上來。下一刻,以他們腳下這座城樓為中心,四面八方的黑暗中忽然涌出無數將士的身影。
“殺!”
光猛的亮了起來,整座城猝然驚醒,楊玠只來得及環視一圈,空中響起疾風驟雨聲,隨行的刺史府侍衛瞬間被暗箭射殺大半。以中間猩紅的軍旗為界,右邊的雍州守軍當場倒戈,反手抽出雙刀,手起刀落斬殺了其余活著的侍衛。楊玠驚得下意識往后退,一支利箭擦過他的右臉頰,直接削出半指長的血痕,他直挺挺地站在原地不敢再動。
那名回答他問題的侍衛逆著呼嘯的箭雨往前走,一整張臉逐漸從黑暗中浮現出來,蕭皓注視著驚呆了的楊玠,“楊大人,你確實算個好官,只可惜這實在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從雍州城上空俯瞰下去,刺史府所處的位置轟然燃起熊熊火光,如同爐膛正中心冒出一簇猩紅的火星,天空被一塊名為雍州的火石打亮了。這座古城從不是一潭死水,只有真正在這兒長大的人才知道,它是血與火鑄就的巨人,也唯有血與火才能將它喚醒。蕭皓回頭看了一眼,知道孫繆已經得手,這才收回了視線。手中的利劍還沾著鮮血,他隨手一抬,擦在了那件楊玠自家中帶來的價值連城的銀狐裘披風上。
一切都發生的太快,太令人震驚,連反應的時間都不夠,楊玠睜大眼盯著蕭皓那隨意的動作,魂魄像是被人從后頸拎了出去,“你、你們敢……”
他一句話斷斷續續還沒說完,蕭皓這邊卻已經正了神色,反手錚一聲收了劍,回身望向一個方向,其余人的神情也變得恭敬起來。楊玠強抑眩暈的沖動,扭過頭望去,整齊劃一的叛軍自動分流,一道身影拾階而上,玄黑色的衣擺掠過鮮血灘涂,跳動的紅色火光照耀著那張臉,楊玠忽然又愣住了,他覺得那五官眉眼好一陣熟悉,卻死活記不起在哪里見過。
“你,你是……”楊玠死死地盯著他,他還沒能想起那個答案,卻已經提前感到無以復加的震撼。ъiqiku.
和周圍這群滿身是血、虎狼之相的將士相比,對方看上去要斯文太多,那雙眼睛像是一汪望不見底的湖水,幽暗中甚至還有幾分平和,“失禮了,楊大人。”見楊玠一味震顫著說不出話,他的視線掃過地上的尸體,放緩了聲音道:“楊大人放心,事情一旦了結,我也不愿多增死傷。我并無傷你性命之意,只是有兩件事還要楊大人配合著商量。”
“你……你想做什么?”
對方好像是很輕地笑了下,但楊玠卻覺得那笑容并不真實,只是一種沒怎么用心的掩飾,對方往城樓外那一望無際的黑暗中遠眺,拉長了的影子投在曠野上,那短暫的安靜與城中雷霆滾滾割裂開,一明一暗,一靜一動,給人以無形的巨大壓力,“我想讓楊大人寫一封信寄往盛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