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被大火燒了萬壽宮而遷居到玉熙宮的嘉靖帝,把自己關在宮內那間自名為謹身精舍的丹房里,只好向天下臣民頒罪已詔了。大意是:皆因朕躬敬天不誠,上天才不降瑞雪,萬方有罪,罪在朕躬一人。從嘉靖四十年正月初一至正月十五朕將獨自在西苑玉熙宮齋戒祈雪。上天念朕一點誠心,自當降瑞雪佑我大明,佑我臣民。
內閣自首輔嚴嵩以降,司禮監自掌印太監呂芳以降隨之紛紛表態,天不降雪,罪在內閣,罪在司禮監,罪在臣工。所有在京官員年節間概不許升煙食葷,以分君父之憂。內閣和司禮監聯署的告示就貼在午門的墻上。至于各人的深宅后院內是否依然在偷偷地傳杯遞盞淺斟低唱,這個年過得畢竟太過尷尬,有些忐忑,擔心的是正月十五前皇上還祈不下雪來,天子一怒,大火燒到誰的頭上,實在風向難測。
竟這般快,轉眼就到了正月十五的寅時。這幾日天上倒是有了陰云,此時西苑上空雖黑沉沉地不見星光,卻仍然看不出有降雪的跡象。而天明后,大明朝最讓人頭疼的今年年度財務會議照例要在御前召開。齋戒了十五天的嘉靖帝到這時竟還是未能祈下一片雪來。天顏如何面對,與會的內閣五大閣員和司禮監五大秉筆太監這一關先就過不去。一場誰該承擔罪責的御前爭吵很可能立刻引發嚴黨和清流派的短兵相接。而這場短兵相接不知又要牽涉到多少人的身家性命。
除夕的爆竹、元宵的燈火。雪沒下,燈籠照舊要點。宮里的規矩比民間早一天點燈,這天所有的太監宮女都要在丑時末起床,寅時初點燈。人影幢幢,西苑各處殿宇的屋檐下一盞盞燈籠次第點亮了,漸漸粘連成一片片的紅。遠遠看去,那一片片的紅映襯著天空無邊的黑,一座座巨大的殿宇檐頂就像漂浮在下紅上黑的半空中。
一個太監抱起另一個太監的雙腿在點又一盞燈籠,被抱的太監大約是由于手凍得有些麻木,那火絨擦了幾下仍沒點燃:“鬼老天,又不下雪,還賊冷賊冷的。”抱他的太監一驚:“閉上你的臭嘴。讓人聽見了,今天再不下雪,招打的人里少不了你我。”
點燈的太監終于擦燃了火絨,點亮了這盞燈籠,剛要把紅紗罩套上去,突然,他的手僵住了,眼也僵住了,死死地盯住燈籠的紗罩。
紅紅的燈籠紗罩的左上方赫然粘著一片鵝毛般的雪!
接著又是一片!
接著又是一片!
“雪!”太監的嗓子本來就尖,他這一聲又是扯著喊出來的,立刻便傳遍了大內空蕩蕩的夜空。
無邊的黑空、悄然無跡的雪花在與燈籠紅光交匯時才顯出了紛紛揚揚,一片片白又映著一點點紅!
“下雪了!”幾聲驚喜的尖音在不同的幾處幾乎同時響起。
“誰在叫!”一個嚴厲的聲音立刻使四處又都寂靜了下來。一盞大紅燈籠的偏殿宮檐下,站著馮保,站著幾個他的東廠隨從太監。
馮保一邊伸出一只手掌接著紛紛飄下的雪花,望著上空,兩眼閃著光:“降祥瑞了,老天終于降祥瑞了!我這就給皇上去報喜,然后去司禮監。你們把剛才瞎叫的幾個人拉到敬事房去。在我報祥瑞之前,有誰敢再吭一聲,立馬打死!”
“是。”那幾個精壯的東廠隨從太監立刻四散奔了開去。
馮保立刻大步向玉熙宮方向奔去。
與此同時,玉熙宮相反方向的司禮監值房里,被堆滿了寸長銀炭的兩個白云銅大火盆燒得紅彤彤的,與屋梁上吊下來的幾盞紅燈籠上下輝映,暖紅成一片。可挨著北墻一溜五把黃花梨木圈椅上坐著的五大太監心情既不紅也不暖,一個個都沉默著,跪在腳前的小太監們也都屏著呼吸在給他們脫下暖鞋換上上朝的靴子,站在身后的小太監們在給他們的脖子上輕輕圍上白狐皮圍脖。
突然厚厚的門簾掀進來一陣寒風,一個在外院當值的太監喘著氣興奮得滿臉通紅幾乎是跌撞著闖了進來。
那太監一進屋,就對坐在正中的那個大太監撲通跪了下來:“恭喜老祖宗!恭喜各位祖宗!下雪了,老天爺下瑞雪了!好大的瑞雪!”
幾乎是同時,五大太監同時站了起來。
兩邊的四大太監都是急著想出門看雪的樣子,卻都沒舉步,把目光全望向正中那個太監。
站在正中的便是被外朝稱為內相、內廷稱為老祖宗的司禮監掌印太監呂芳,目光中掠過的喜色顯出他也十分興奮,但沉著氣,像是有意不急著出去,只是把目光望向門簾,那雙深邃的眼好像透過簾子也能看見屋外的大雪。
“皇上有德呀!”在任何時候,呂芳說出來的話都透著大內十萬總管的身份,“看看去。”說完這兩句話他才率先向門簾走去。
屋外,在一片燈籠的紅光中雪下得比剛才還大了,好一番祥瑞!
“皇上這時應該正在精舍打坐吧?”呂芳向右側的秉筆太監黃錦問道。
“應該是。”黃錦接道。
呂芳點了點頭,對幾個秉筆太監說道:“議事的時辰也快到了,我們幾個一起去給萬歲爺報祥瑞吧。”
“老祖宗。”剛才那個前來報喜的當值太監湊到呂芳的身后,“奴婢聽說馮公公壓著大家伙兒不許吭聲,自己已搶先給皇上報祥瑞去了!”
“有這回事?”呂芳長長的眉毛不經意地抖動了一下。
“好嘛。”站在呂芳左側的首席秉筆太監陳洪聲音又細又冷,“搶著報了這個喜,皇上一高興,不準就讓他馮保取代咱們幾個了。”
呂芳接道:“那咱們就再等等,等他給皇上報了喜,也該上咱們這兒來裝裝樣子了。”
話剛落音,大雪中一個小太監打著燈籠領著馮保從院子的月門里進來了。
“呦!干爹和各位師兄都知道了!”馮保說著就在呂芳面前的臺階下冒著雪跪了下來,“兒子給干爹賀喜了,給各位師兄賀喜了。有了這場雪,皇上高興,干爹和師兄們的差事便辦得更好了。”磕了個頭,他便站了起來,滿臉恭順地望著呂芳。
呂芳臉上堆著笑:“降瑞雪的事皇上都知道了?”
馮保連忙答道:“回干爹的話,兒子已經替干爹向皇上報了祥瑞了。”
呂芳又追問了一句:“皇上聽了喜訊說什么了?”
馮保默了一下,答道:“兒子是跪在殿門外報的喜,皇上的面也沒見著。只聽見里邊的銅磬響了一聲,這也就是說皇上他老人家已經知道……”
“我還以為皇上一高興就賞你進了司禮監呢。”呂芳打斷了他的話,臉上仍然笑著。
一直沒有吭聲的司禮監四大秉筆太監的目光一下子全望向了馮保。
馮保一愣,僵在那里。
原來就說馮保壞話的那個陳洪緊接著說道:“是呀,我們這些人也是該挪挪位置了。”
馮保臉色陡變,對著呂芳和四大秉筆太監撲通跪了下去,揚起兩只手掌在自己的兩邊臉頰上狠勁地抽了起來:“兒子該死!兒子該死!兒子原只想替干爹和各位師兄早點向皇上報個喜興,死了也沒有別的心思。”
呂芳不再看他,對站在兩側的四個秉筆太監說:“內閣那幾個人也該快到了,我們走吧。”
披風和白狐皮袖筒是早就拿在手里的,他們身后的幾個太監立刻給五個人披的披系上披風,套的套上狐皮袖筒。緊接著院子里五頂蓋著油布的抬輿上的油布也掀開了。呂芳和四大秉筆太監走下臺階坐上抬輿,各自的太監又把一塊出鋒的皮氈蓋在他們的膝上。
二人一抬的抬輿冒著大雪抬出了司禮監的院門。
本應仍在這里當值的太監們都不敢在這里待了,全都一個個走了出去。司禮監值房空蕩蕩的大院內,只剩下馮保一個人跪在雪地上。
一行輿從走出司禮監院門天已經蒙蒙亮了,到處張掛著的燈籠仍然點著,由于雪大,不到半個時辰,地上已是白茫茫的一片。本來是“天大”的喜事,因馮保打了招呼,到處都是死一般的沉寂,只是有些太監已經在各條通道上掃雪了。
望著司禮監五乘抬輿迤邐而來,最近的那條路上幾個掃雪的太監立刻在雪地上跪了下來,緊接著遠遠近近正在當差的所有的太監和宮女都跪了下來。
雪地上,臺階上,走廊上,黑壓壓地到處都跪滿了太監宮女。
抬輿上的呂芳掃視了一眼遠近到處跪著的那些人,對身邊扶著轎桿的一名太監說道:“看馮保把這些孩子嚇得……告訴他們,這雪是我大明朝的祥瑞,叫他們不要掃了。讓大家伙兒都起來,報祥瑞,聲音越大越好。”
“是。”那名太監扯開了嗓子,“老祖宗有話,這雪是我大明朝的祥瑞,不許掃。大家伙兒都起來,報祥瑞,聲音越大越好!”
開始還是瞬間的寂靜,緊接著就有個太監發泄般地站了起來,將手中的竹帚一扔,扯開了嗓子:“下雪了!”
“下雪了!”立刻便是許多人的歡呼。
“老天爺降瑞雪了!”
“老天爺給咱大明朝降瑞雪了!”
歡呼聲中,呂芳滿臉漾著慈愛的笑,一行的抬輿就在這些歡呼的太監宮女中前行,玉熙宮就在前方了。呂芳突然叫停了自己的抬輿。一行抬輿也都隨著停住了,循著呂芳的目光,眾人隱隱約約望見對面月門中一乘抬輿和幾個穿著披風的人影也向著玉熙宮宮門方向來了。
“他們到了。迎一迎吧。”呂芳下了抬輿,另外四個秉筆太監也下了抬輿。
呂芳帶頭,四個秉筆太監隨后,徒步向迎面的那乘抬輿走去。
雖然在飄著大雪,天仍是漸漸亮了。對面的那行人也能漸漸看清了,頭上的毛皮暖耳冬帽雖是白的,身上的官服連同肩背上的披風卻一色的大紅,這可是一二品大員才能用的服色——呂芳指的“他們”,便是大明朝內閣當時的全體閣員,首輔嚴嵩,次輔徐階,閣員嚴世蕃李春芳,還有在去年臘月突然被皇上指名列席內閣事務的戶部堂官高拱和兵部堂官張居正。皇上在天象示警民怨沸騰的時候叫嚴黨這兩個異己做了內閣的準閣員,今天他們又名正順地來參加大明朝最重要的年度財務會議,天心難測。嚴嵩一直沒有流露任何態度,倒是嚴世蕃心里早有了提防,自己兼著工部和吏部兩個堂官的差使,去年的虧空多數是在自己手里花出去的。皇上或許是叫這兩個人來制衡自己父子,抑或是有意測一測代表清流的這兩個人是不是幾個月來暗中非議朝廷那些人的代表?好在有了這場雪,這兩個人如果敢在今天的會議上發難,他便會立刻亮出那把屢試屢驗的刀,將他們定為周云逸的后臺,定為暗中攻擊皇上的主謀,將他們“立斬”御前。
嚴嵩獨自乘坐的那乘抬輿停下了,須眉皆白的嚴嵩已看清了迎過來的是呂芳等人,連忙吩咐緊跟在抬輿旁的嚴世蕃:“快,扶我下來。”嚴世蕃立刻攙著父親下了抬輿。嚴氏父子在前,幾個閣員和高拱張居正若即若離地跟在后面,一行人也向迎面走來的呂芳等人迎去。
“大喜呀!”遠遠地,呂芳就拱起了手。
“大喜!大喜!”對面的嚴嵩見呂芳時永遠是滿臉菊花般的笑。
“閣老!閣老!”呂芳自然也是滿臉堆笑地迎上去攙住了嚴嵩的另一條手臂,“這場雪下來后,你老去年八十,今年該是七十九了。”
“呂公公這是嫌我老嘍。”嚴嵩故意收了笑,提高了那一口永遠帶著江西鄉音的聲調,“雪是好雪,要是下的都是銀子,我也就不再操這份心,可以向皇上告老還鄉了。”
“可別。”呂芳攙著他向玉熙宮臺階走去,“皇上萬歲,閣老百歲。您老還得伺候皇上二十年呢。”
“真還干二十年,有些人就會恨死我們了。”攙著嚴嵩左臂的嚴世蕃冷冷地摔出了這句話。雖然也五十出頭了,但在京里待了二十多年,他已改掉了江西老家的鄉音,京腔已說得十分地道。
“不會吧?”呂芳笑望向跟在嚴嵩身后的那幾個閣員。
那幾個人像是什么都沒有聽見,各自把目光望向了地面。
“同舟共濟,同舟共濟。”呂芳仍然笑著。
說話間一行人都登上了臺階,“玉熙宮”幾個蒼勁渾圓的楷書大字和匾額左側下方“臣嚴嵩敬書”五個恭楷的小字都能看清楚了,一行人都噤聲不語了。殿門外當值的太監紛紛替司禮監幾大太監和閣員們解披風,掃落雪,動作不只是快捷,而且十分的輕敏,似乎都怕弄出了聲響。
這時的呂芳也已換上了一副肅穆謹敬的面容,慢慢掃望向大家:“臘月二十九周云逸的事大家都知道。從初一到今兒,皇上一直就在這里清修祈雪。今天雖然降了祥瑞,可皇上的心情也不準能好到哪兒去。虧空上的事,能過去我們就盡量過去,今年再想別的辦法。我還是那句話,天大的事情,端賴我們同舟共濟。”
嚴嵩當然深表贊同地點了點頭,嚴世蕃卻把目光望向身后幾個閣員,那幾個閣員卻依然以目視地。
兩個太監去開門了,不是推,而是先用雙手各自使著暗勁將各自的那扇門慢慢抬起一點兒,然后慢慢往里移——兩扇門一點兒聲響都沒有被慢慢移開了。
左邊是司禮監的幾大太監,右邊是內閣的幾名閣員、準閣員,雁行般進了殿門。
這里面大確實大,卻不像“殿”。
房子的正中設的不是須彌座,而是一把簡簡單單圈著扶手的紫檀木座椅。
座椅后擺著一尊偌大的三足加蓋的銅香爐,爐蓋上按八卦圖像鏤著空,這時鏤空處不斷向外氤氳出淡淡的香煙。銅香爐正上方的北墻中央掛著一幅裝裱得十分素白的中堂,上面寫著幾行瘦金楷書大字:“吾有三德曰慈曰儉曰不敢為天下先”;中堂的左下方落款是“嘉靖四十年正月元日朱厚敬錄太上道君老子真”;落款的底下是一方大紅朱印,上鐫“忠孝帝君”四個篆字。
兩側的四根大柱呈正方等距約有兩丈,左邊兩柱間擺著一條紫檀木長案,右邊兩柱間也擺著一條紫檀木長案。兩案上都堆滿了賬冊文書、八行空箋和筆硯。奇怪的是兩條長案后都沒有座椅,唯有右邊長案的上首有一個繡墩。
還有一點不同,左邊長案上銅硯盒內是朱墨,右邊長案上銅硯盒內是黑墨。
四根大柱稍靠后一點還有四尊大白云銅的爐子,每座銅爐前竟然都站著一名木偶般的太監,各人的眼睛都盯著爐子,因為那爐子里面燒的不是香,而是寸長的銀炭,那火紅里透著青,沒有一絲煙,所以溫暖如春。那時宮里用的這種法子雖然簡單卻十分管用。
呂芳引著四大太監排成一行在左邊站定,嚴嵩引著幾大閣員和高拱張居正排成一行在右邊站定,兩行人面對正中那把空著的座椅跪了下去。三拜以后,呂芳引著四大太監走向左邊的長案后站定,次輔徐階引著與會的閣員四人走到右邊的長案后站定。嚴嵩一人這才慢慢走到靠近御座右側繡墩上坐下。
——大明朝嘉靖四十年的御前財政會議在空著皇上的御座前召開了。
所有人屏息著,先是呂芳將目光望向了大殿東側挽著重重紗幔的那條通道,接著所有人的目光都慢慢望向那條通道。
通道南面便是玉熙宮外墻,窗都開著,北面便是嘉靖帝幽閉自己的那間謹身精舍,精舍正中的門這時也大開著,宮外的風時或挾著幾片雪花穿過窗又穿過門飄進精舍。蟄伏在里面的嘉靖帝顯然不畏寒冷,也顯然喜歡這片片飄進的雪花。又過了少頃,精舍里傳來了一記清脆悠揚的銅磬聲。
這便是開始議事的信號,呂芳立刻宣布:“議事吧。”
剛才還木偶般站在白云銅火爐邊的四個太監立刻輕輕地把擱在爐邊的四個鏤空銅蓋各自蓋在火爐上,接著行步如貓般輕輕地從兩側的小門退了出去。
“還是老規矩。”照例是呂芳主持會議,“內閣把去年各項開支按各部和兩京一十三省的實際用度報上來,哪些該結,哪些不該結,今天都得有個說法。今年有哪幾宗大的開支,各部提出來,戶部綜算一下,內閣擬了票,我們能批紅的就把紅給批了。閣老,您說呢?”
“仰賴皇上如天之德,和大家實心用事,最艱難的日子總算過去了。”嚴嵩不緊不慢地開始給會議定調子,“去年兩個省的大旱,三個省的大水,北邊和東南幾次大的戰事,再加上宮里一場大火。說實話,我都不知道是怎么過來的。皇上宵衣旰食,大家累點全都應該。湊巧,去年入冬好幾個省又沒有下雪,有人就借著這個攻訐朝廷。要是今天再沒下雪,我們這些人恐怕都得請罪辭職了。這都不要緊,要緊的是我大明朝今年的年成。可今天下雪了,紛紛揚揚的大雪。大家都知道,從初一到現在,皇上就一個人在這里齋戒敬天。這場雪是皇上敬下來的,是皇上一片誠心感動了上天。上天庇佑,只要我們做臣子的實心用事,我大明朝依然如日中天!”說到這里他停了下來,等的并不是與會眾人的認同,而是隔壁精舍里皇上的咀嚼。
明知嚴嵩說的是諛詞,認可不認可,兩條案前所有的人都是一片肅穆的表情。
如果穿過東邊那條通道,走進北面那間精舍,第一眼便能看到正墻神壇上供著的三清牌位,三清牌位下是一座鋪有明黃蒲團座墊的八卦形*。這時*上并沒有人,因此*旁紫檀木架子上那只銅磬和斜擱在銅磬里的那根銅磬杵便十分顯眼,讓人立刻聯想到剛才那一記清脆的銅磬聲便是從這里敲響的。
緊連大殿的那面墻前,顯出整面墻一排高大的紫檀木書櫥。書櫥前兀然徜徉著一個身形高瘦穿著輕綢寬袍束著道髻烏須飄飄五十開外的人。要不是在這里,誰也看不出他就是大明朝當今的嘉靖皇帝朱厚熜。
自去年十一月搬來,這里便布置成了他平時煉道修玄的丹房,兼作他覽閱奏章起居下旨的住室,非常之處,需有非常之名,為示自省,他將這里名為“謹身精舍”。“謹身”二字,其實警示的是外面大殿那些人,還有大明朝兩京一十三省數萬官員。
由于這場大雪,嘉靖帝這時顯然已輕松了下來。十五天的齋戒打坐,他依然不見疲憊,慢慢徜徉到貼著“戶部”標簽的那架書櫥前站了下來,抽出一摞賬冊,卻不翻開,仍然微側著頭——原來被抽出賬冊的那格書櫥背面竟是空的,站在這里比坐在蒲團上更能聽清大殿那邊所有人的說話。嚴嵩剛才那段話他聽進去了,現在在等著聽他下面的話語。
二十年的君臣默契,大殿里的嚴嵩甚至知道里面的嘉靖現在站在哪個方位等聽他接下來的話,把握好了節奏,這才又接著說道:“這一個多月來大家都很辛苦,總算把去年各項開支都算清楚了。內閣這幾天把票也都擬好了,司禮監批了紅,去年的賬也就算結了。然后我們再議今年的開支。徐閣老。”說到這里嚴嵩望向了他身邊的次輔徐階,“你和肅卿管戶部,內閣的票擬在你們那兒,你們說一下,然后呈交呂公公他們批紅吧。”
“內閣的票擬是昨天由世蕃兄交給我們戶部的。”內閣次輔兼戶部尚書徐階說話也和嚴嵩一般的慢,只是沒有嚴嵩那種籠蓋四野的氣勢,他看了嚴世蕃下首的準內閣閣員兼戶部侍郎高拱一眼,“我和肅卿昨夜核對了一個晚上,核完了之后,有些票擬我們簽了字,有些票擬我們沒敢簽字。”
“什么?”首先立刻作出反應的是嚴世蕃,“有些票擬你們沒簽字?哪些票擬沒簽?”
呂芳和司禮監幾個太監也有些吃驚,把目光都望向了徐階。
徐階仍然慢聲答道:“兵部的開支賬單我們簽了字,吏部和工部的開支賬單超支太大,我們沒有敢簽字。”
“我們吏部和工部的賬單你們戶部沒簽字?”嚴世蕃雖有些心理準備,但這番話從一向謹慎順從的徐階嘴里說出來,還是使他驚愕地睜大了雙眼。
所有的人都有些吃驚,整個大殿的空氣一下凝固了。
謹身精舍里,嘉靖帝的頭也猛地抬起了,兩眼望著上方。
一個聲音,是周云逸的聲音,好像很遠,又好像很近,在他耳邊響了起來:“內廷開支無度……這是上天示警……上天示警……”
他的目光陰沉地落在了手中那本賬冊的封面上。
——賬冊的封面上赫然標著“戶部大明嘉靖三十九年總賬冊”!
大殿里,徐階說完了那幾句話已習慣地閉上了雙眼。嚴世蕃的目光轉而緊盯向高拱,聲音雖然壓著,但仍然近乎吼叫。“各部的開支內閣擬票的時候你們都在場,現在卻簽一個部不簽一個部,你們戶部到底要干什么?”
嚴世蕃這一聲低吼把個本來十分安靜的大殿震得回聲四起。
高拱不得不說話了,他將面前案幾上的一堆賬本往前推了推,先是咳了一聲,聲音不大卻也毫不掩飾他的氣盛:“小閣老,戶部是大明的戶部,不是什么‘我們’的戶部;吏部工部也是大明的吏部工部,而不是你們的吏部工部。如果你分管的吏部工部所有一切戶部都要照辦,那干脆戶部這個差事都讓你兼起來,我們當然也就不用前來議這個事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越發緊張起來,望向了高拱,接著又望向嚴世蕃。
果然發難了!嚴世蕃開始也被高拱的話說得一愣,但很快反應了過來,更加激怒:“你們一個是戶部尚書,一個是戶部侍郎,待在這個位子上稱你們戶部有什么錯?吏部和工部當然不是我嚴世蕃的衙門,但兩部的開支都是內閣擬的票!干不了或是不愿意干可以說,這樣子以不簽字要挾朝廷,耽誤朝廷的大事,你們知道是什么后果!”
“無非是罷官撤職。”高拱今天竟然毫不相讓,“昨天看了你送來的票擬,我和徐閣老都已經有了這個念頭,戶部這個差事我們干不了了,你小閣老認為誰干合適,就讓誰來干得了。”
“高肅卿!”嚴世蕃抬起了手竟欲向條案上拍去。
“嚴世蕃。”沒等他的手掌拍到條案,嚴嵩一聲輕喝,“這是御前會議。”
精舍里,嘉靖翻著賬冊的手又停住了,兩眼斜望著書櫥那邊。
“爹!”外面傳來嚴世蕃帶著委屈的聲音。
“這里沒有什么‘爹’,只有我大明的臣子。”接著傳來的是嚴嵩的聲音,“御前議事,要讓人說話。肅卿,戶部為什么不在內閣的票擬上簽字,你們有什么難處,都說出來。”
嘉靖繼續關注地聽著。
“我也提個醒。”接著是呂芳的聲音,“議事就議事,不要動不動就扯到什么罷官撤職。誰該干什么,不該干什么,這桿秤在皇上的手里。希望大家心里明白。”
嘉靖還在聽著。
“好。那我就說數字吧。”這是高拱的聲音。
嘉靖的目光回到了賬冊上,翻開了第一頁。
大殿里,高拱也捧起了一本賬冊。那本賬冊竟和內室中嘉靖帝拿著的賬冊一模一樣,封面上寫著“戶部大明嘉靖三十九年總賬冊”。
高拱翻開了賬冊:“去年兩京一十三省全年的稅銀共為四千五百三十六萬七千兩,去年年初各項開支預算為三千九百八十萬兩。可是,昨天各部報來的賬單共耗銀五千三百八十萬兩。收支兩抵,去年一年虧空竟達八百四十三萬三千兩!”
精舍書櫥前,嘉靖帝眼睛望著賬冊,耳朵卻在聽著外面的聲音。
高拱的聲音從外間傳來:“如果和去年年初的開支預算核對,去年一年的超支則在一千四百萬兩以上!”
嘉靖帝把手中的賬冊合上了,輕輕往面前那張紫檀木案幾上一扔,然后走到香爐前的蒲團上盤腿坐下,輕輕閉上了雙眼。
大殿里的高拱接著說道:“這些超支里面,兵部占了三百萬兩。其余一千一百萬兩都是工部和吏部的超支。可我們為什么在兵部的賬單上簽了字?原因是兵部超支的這三百萬兩,也是讓工部用了。一句話,去年超支的一千四百萬兩,全是工部和吏部的超支!”說到這里,高拱抽出了一張內閣票擬的賬單:“先說記在兵部頭上這三百萬虧空吧!這三百萬兵部并未開支,卻擬了票叫我們簽字,小閣老,你說這個字叫我們怎么簽!”
聽到外殿高拱這番話,坐在蒲團上的嘉靖帝長長的眉毛又抖了一下,兩眼依然閉著。
大殿里所有人的目光這時都望向了嚴世蕃。嚴世蕃有些氣急敗壞了:“擬票的時候你們戶部兩個堂官都在,當時你們都見過這張票擬,那個時候有話不說,現在卻把賬記在工部頭上!老徐,你們到底想干什么?”他不再和高拱正面交鋒,轉而盯向了徐階。
徐階接道:“看過不等于核實過。昨天晚間,我們找兵部一核實,才發現這筆開支有出入。這個事,太岳,”他望向了站在末位最年輕的內閣準閣員張居正,“你來說吧。”
“是。”張居正應聲答道,“兵部去年的開支在臘月二十七就核實完畢送交了戶部。當時我們的開支完全是按年初的預算,并未超支。但昨天戶部通知我去核實票擬,稱兵部超支了三百萬。我去看了,這三百萬是記在兵部造戰船三十艘的賬上。而且明確記載是造來讓戚繼光、俞大猷在東南海面同倭寇作戰用的。實際我兵部從未見到過一艘戰船。”
張居正一口氣說完這番話,許多雙不知內情的目光開始互相碰撞打量了。
精舍里,嘉靖帝這時似乎完全入定了,坐在蒲團上一動不動。從嘉靖二十一年壬寅宮變他搬離了紫禁城遷居西苑到今年整整二十年了。二十年來他不再上朝,也不再集體召見甚至是內閣的閣員,每日更多的時間都在練道修玄,美其名曰“無為而治”。有幾人知道,他已經悟到了太極政治的真諦——政不由己出,都交給下面的人去辦、去爭。做對了,他便認可;做錯了,責任永遠是下面的。萬允萬當,不如一默。任何一句話,你不說出來便是那句話的主人,你說了出來,便是那句話的奴隸。讓內閣說去,讓司禮監說去,讓他們揣摩著自己的圣意去說。因此,像這樣的年度財務會議,自己必須清楚,每一條決定最后還得按照自己的意愿去施行。虧他能想,也不出面,只在隔壁用敲磬聲來默認哪一項能夠批紅,哪一項不能批紅——過后即使錯了,也是內閣的錯,司禮監的錯。
這時更是這樣,外面爭吵得越厲害,他入定得越沉靜。讓他們吵,聽他們吵。
凡這時,嘉靖不顯身,紛爭陷入僵局,每次代隔壁皇上問話的照例都是呂芳:“這個事怎么說?”他問的這句話顯然是接著張居正剛才那個話題,但問話時目光沒有看任何人,而是望向面前案幾上的朱墨盒。
“這件事你們發不了難!”嚴世蕃先盯了一眼高拱和張居正,然后面對呂芳,“回司禮監的話,去年確實有三十艘戰船,耗資也是三百萬,是在浙江和福建兩個工場同時建造的。本來這三十艘船當時是為兵部造了以備海上作戰用的。后來為修宮中幾個大殿運送木料調用了十艘,其余二十艘暫時讓宮里管的市舶司借用了。這件事市舶司應該向宮里有稟報。”
“有這回事嗎?”呂芳把目光望向了下首的幾個司禮監秉筆太監。
這當然是明知故問。幾個秉筆太監碰了一下目光。
“是有這么回事。”呂芳下首的陳洪答道,“當時市舶司是為了運送絲綢、茶葉和瓷器出往波斯、印度等地,換來白銀,由于船只不夠,借用了二十艘船。后來因為海面上倭寇鬧大了,也沒有足夠的兵船護運,這批貨就轉道京杭運河運到京里來了。”
呂芳吁了口氣,說道:“這就說清楚了。十艘船是為了修宮里的大殿運送木料,二十艘船是市舶司為了給朝廷調運貨物,賬雖然算在兵部頭上,錢卻還是用在正途。現在宮里遭火災的大殿已修好了幾處,另幾處可以慢慢修。嚴大人,你們工部把那十艘船還給兵部。市舶司這邊我也打個招呼,缺船可以另造,不要占用兵部的戰船。三十艘船都還給了兵部,這三百萬兩的開支記在兵部賬上也就名正順了。”
所有的人都不吭聲了。
高拱手里拿著那張三百萬兩的票擬也僵在那里。
大家都在等著,等隔壁精舍里的擊磬聲。磬聲一響,這三百萬兩就可以報銷了。
精舍里,坐在蒲團上的嘉靖仍然閉著眼睛,雙手依然擱在膝上捏著法指,又過了好一陣子,他的手終于慢慢抬起了,伸向了銅磬,握住了銅磬中那根磬杵,又猶豫了片刻,終于拿起磬杵向銅磬敲去。
清脆的銅磬聲向大殿這邊響亮地傳來!
“這三百萬的票擬戶部可以簽字了。”呂芳提高聲調大聲宣布。
首先是嚴世蕃,長長吐了口氣,然后把目光斜瞟了一眼高拱。
所有的人都知道,這個回合高拱他們是輸了。
高拱顯然心氣不平,拿著那張票擬仍僵在那里。
“簽字吧。”徐階主動從高拱手里拿過那張票擬,恭恭敬敬地簽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遞給高拱,在高拱接那張票擬的時候,徐階的手有意停了一下。
高拱知道這是在提醒自己,因此竭力調勻心態,可簽字時手仍有些顫抖,以致“拱”字的最后一點還是點得有些過于*。
呂芳提高了聲調大聲宣布:“批紅!”
站在司禮監這張大案末尾的那個秉筆太監立刻走到高拱案前,拿著那張票擬踅了回來,雙手遞給呂芳。
呂芳拿起案上的朱筆在票擬上工整地批了“照準”兩個朱紅大字。
“還有哪幾張票擬你們戶部沒簽字?”呂芳批了紅再問這句話時,聲音里已經透出一絲肅冷。
“一筆是應天浙江的修河公款。”高拱絲毫不掩飾他心中的不平,“修應天的白茆河吳淞江工部年初報的是二百萬兩,這回結賬是三百五十萬兩。修浙江的新安江工部年初報的是一百萬兩,這回結賬是二百萬兩。超支的虧空共達二百五十萬兩。”
嚴世蕃:“江浙是朝廷賦稅重地,修河多出的公款,河道衙門詳細賬目可查,而且河道監管都是宮里派去的中官,你們不簽字,不只是對著我們工部來的吧!”
“還有哪些沒簽字?”呂芳不再容高拱回話,接著問道。
高拱:“還有宮里修殿宇的木料貨款。年初工部的預算是三百萬兩,這次結賬高達七百萬兩。虧空四百萬兩!”
“我就知道你們算來算去就為算到皇上頭上!”嚴世蕃說這話時已經亮出了手里那把無形的刀。
果然,精舍里坐在蒲團上的嘉靖眼睛雖仍閉著,握著磬杵的手卻是一緊。
大殿里,高拱知道不能不奮起反擊了:“我說的是工部虧空了四百萬兩,沒說不該給宮里修殿宇。小閣老,你要殺人,干脆直接動手就是,用不著這樣子欲加之罪!”
“高肅卿!”這回是徐階嚴厲地打斷了高拱的話,“這是公議,誰也沒給你加罪,皇上更沒給你加罪。戶部提出疑問,工部能說清楚就行,何罪之有?小閣老,照例結算的賬單和預算的單子不合,戶部可以提出,用不著生氣。”
徐階就這些地方厲害,幾句話既輕輕地化解了嚴世蕃的殺氣,又不落痕跡地保護了高拱。而這幾句話確實不容駁回,嚴世蕃想不出適當回擊的話,只好忍著氣望向了嚴嵩。
嚴嵩一直就微微閉著眼睛,這時依然毫無表情。嚴世蕃只好把目光又望向了呂芳。
呂芳竟并沒明里向著他,而是順著徐階的話說道:“徐閣老說得對。嚴大人就把這筆開支說說吧。”
嚴世蕃忍著氣只好答道:“都知道的事情有什么可說的?年初的開支是說到云貴山里運木料,一勘察,山高林密,沒有路,大料運不下來,這才改成從南洋海面運來木料。一年的工期,突然增加這么大的難處,工部日夜趕辦,大船都翻了幾艘,還是搶在年底前將宮里的幾處殿宇修好了。為了皇上,什么樣的苦我們都可以受,多花的這些錢,你們為什么總要揪住不放!”
“如果是這樣,這幾筆開支,戶部似乎應該簽字。”呂芳替嚴世蕃定調子了。
所有的目光又望向了徐階高拱。徐階沉默著。高拱也沉默著。
精舍里的嘉靖帝已經不在蒲團上了,而是在那里來回踱著步,大袖飄飄。他喜歡大殿外的爭吵,也喜歡大殿外這樣的沉默,陰極而陽動,沉默之后,該打的雷便會打出來,該下的雨也會下下來。
“徐閣老和高大人不好說,我來說幾句吧。”打破沉默的竟是站在末位的張居正。
呂芳立刻說道:“可以。”
“我只說兵部。”張居正的嗓音清亮簡潔,“去年一年的軍費多數用在北邊的防務上,由于增加了兵力和開支,俺答的幾次進犯都擋住了。據宣府的軍報,俺答部今年還將有更大的進犯,兵員要增,而連接西北和東北一帶多處的長城今年也必須重修。僅這一項開支就得比去年增加二百萬以上。還有是東南沿海的防務,如閩浙兩地,去年全靠戚繼光、俞大猷兩部不足兩萬的兵力抵御倭寇在陸上的騷亂,可是我們的商船,我們的絲綢茶葉瓷器竟不能出海,光這一項損失一年至少在千萬以上。要保證東南海面貨船暢通,閩浙和廣東募兵今年也勢在必行,這一項又得比去年增加開支二百萬以上。要是都像去年那樣,一年就把戶部庫存的銀子全用光了,今年朝廷就得給百姓加征賦稅。來之前聽說有些省份已經把賦稅征到了嘉靖四十五年!這樣下去,戶部這個家怎么當?我以為這不是徐閣老和高大人所能承擔的事。”
“你的意思叫誰承擔?”嚴世蕃立刻盯住張居正。
“我沒有說叫誰承擔。”張居正還是朗朗而,“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如果還像去年那樣不按預算開支,寅吃卯糧,則卯糧吃完以后,真不知道我大明朝還有什么可吃!”
嚴世蕃立刻頂了過去:“你的意思是去年為江浙修河堤、為皇上修宮室已經把我大明修得山窮水盡了!”
張居正一凜:“我沒有這樣說。”
嚴世蕃咄咄逼人地追問道:“那你剛才話中的意思是什么?”
“那小閣老的意思,是不是今年還要像去年那樣虧空!”高拱接了。
“呂公公,臣自己跳出來了!”嚴世蕃感覺到今天的爭議已經要你死我活才能解決了,“高拱是一個!還有張居正!”
雷終于響了,嘉靖回到了蒲團前,卻不坐下,而是站在那里,靜靜地等著大殿那邊的暴雨下來。
生死已懸于一線,高拱這時不但顯示出了硬氣,也顯示出了智慧,居然說道:“‘’字怎么寫?是三個‘女’字。我高拱現在還是一個糟糠之妻,小閣老,就在昨天你才娶了第九房姨太太。這個‘’字,恐怕加不到我高拱身上。”
“不要東拉西扯!”嚴世蕃再也忍不住了,一掌拍在案上,“我看你,還有一些人就是去年臘月二十九周云逸誹謗朝廷的后臺!周云逸一個欽天監管天象的官員,在誹謗朝廷時,為什么把朝廷去年的用度說得那么清楚?當時我們就納悶。現在明白了,就是我們在座的有些人把詳情事先都告訴了他!是誰教唆他的?怎么,敢做不敢認!”
這就是要置人死地了!
高拱沒有接。張居正沒有接。
其他的人也都沉默著,就連呂芳,這回也不能代皇上問話說話了,將目光望向大殿東側紗幔間那條通道,許多人的目光都下意識地望向了那條通道。大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時間仿佛在此刻停滯了。
終于,重重紗幔的通道里傳出了聲音,是嘉靖吟詩的聲音:“練得身形似鶴形……”在通道連接大殿的第二重紗幔間,嘉靖帝大袖飄飄地顯身了。
所有的人都立刻靜靜地跪了下來,沒有即刻山呼萬歲,在等著嘉靖將后面的幾句詩吟完。
嘉靖向中間的御座走去,接著吟道:“千株松下兩函經。我來問道無余說,云在青天水在瓶。”念完,他已經走到了御座邊,沒有坐下,只是用一只手扶著御座一側的一個扶手,漠漠地望著跪在地上的人。
知道他念完了,嚴嵩這時才帶頭山呼:“臣等恭祝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