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的聲音不高不低地在大殿里盤旋著。
大轎還有親兵馬隊在離嚴嵩府大門還有三十余丈開外便停下了,胡宗憲掀開轎簾走了出來。
也就是戌時初,天也才將將黑。胡宗憲連晚飯也沒吃,在賢良祠換了一身便服就來到了這里。下轎后,他站住了,遠遠地望著那座自己曾經多次來過的府第。府門廊檐下那四盞大紅燈籠上,“嚴府”兩個顏體大字依然如故。世事滄桑,二十年前剛中進士時嚴嵩在這里召見自己的情形恍同昨日。可這一次,前面也就不到三十丈的路程,他卻覺得是那樣遙遠。他決定一個人徒步走完這段路,即將紛至沓來的責難和難以逆料的謀局,也需要他完成最后的心理準備。
“你們就在這里候著。”說完,他從親兵隊長手里接過一個四方的包袱,一個人向大門走去。
“呦,是胡大人。”門口站著的門房顯然也是故人,見到胡宗憲這一聲里便能見出久違的親切,但這種親切中這一次又明顯透著陌生。
胡宗憲當然能感覺到他目光中那種既有久違又有審視的神色,帶著笑問道:“閣老還好吧?”
那門房:“還好。”
胡宗憲:“煩請帶我去拜見老人家吧。”
那門房沉吟了,好一陣才說:“真不好跟胡大人說這句話,下午閣老就有吩咐,胡大人是皇上召來的,他不宜先見你。”
胡宗憲一怔。一路上,到嚴府后種種尷尬和難堪的局面他都想象過了,但嚴嵩竟不見他,這卻實在出人意料。他心里突然涌出一種難的酸楚,沉默了好一陣子,深深地望著那門房說道:“煩請你去稟告閣老,于公于私,我都應該先見他老人家。”
那門房又猶豫了片刻,才勉強說道:“那胡大人就先在這里等等吧。”
其實胡宗憲已經不知道這兩年來嚴府格局的變化。由于年老力衰,嚴嵩已經失去當年那種左右一切局面的精力,在內閣,實際權勢都已經被嚴世蕃取代,何況家里?闔府上下,所有的人做所有的事,實際上都得聽嚴世蕃的安排,然后才敢去干。不讓胡宗憲進府本就是嚴世蕃的吩咐,那門房這時當然得到嚴世蕃這里來回話。
他猶猶豫豫地來到書房門口,輕聲喚了一聲:“小閣老。”
嚴世蕃正在屋子中間來回走著,一邊口述;鄢懋卿則坐在書案前飛快地記錄他說的話。
嚴世蕃只是白了一眼站在門口的門房,繼續口述道:“臣既不能上體圣憂,又不能下蘇民困。臣之罪已不可以昏聵名之,誤國誤民,其何堪封疆之任?倘蒙圣恩,準臣革去浙直總督及浙江巡撫之職,則臣不勝感激涕零之至!臣胡宗憲叩首再拜。”說完這句,他才望向那門房:“是不是胡宗憲來了?”
那門房:“回小閣老的話,是胡宗憲來了。”
嚴世蕃:“我教你說的那些話,你沒跟他說?”
門房:“小人說了,他說叫我稟報閣老,于公于私,他都應該先來看閣老。”
嚴世蕃拿起鄢懋卿記錄的辭呈一邊看,一邊對門房說:“去告訴他,就說閣老說,這里是私邸,要是談公事明天可以到朝堂上談,內閣也可以派人到賢良祠跟他談。要是談私事,嚴府跟他胡宗憲無私可!”
那門房有些躊躇,輕聲說道:“這樣說是不是有點太傷他……”
“傷*頭!”嚴世蕃近乎咆哮地抓起書案上的硯池便向門口砸去!
那門房嚇得連忙一躲:“小人這就去說……”一邊急忙向外面奔去。
他這一砸,弄得正在寫字的鄢懋卿沒了墨汁,幸好平時就經慣了這樣的事,不驚慌也不尷尬,喃喃地說道:“得重新磨墨了……”
嚴世蕃:“叫人來磨不就得了,這也要問?”說著,走了出去。
那門房雖躲得快,沒被嚴世蕃的硯池砸著,但也嚇得心里怦怦直跳,趕緊回來按原來的說法回了胡宗憲的話。
胡宗憲怔怔地站在那里,眼中浮出的滿是傷感。
那門房也有些心中不忍了,輕輕地說道:“反正明天閣老會和胡大人一起去見皇上,有什么心里話,明天見了面也可以說……”
胡宗憲慢慢望著他:“多承好意……方便的話,就請再稟報閣老一聲,有些話等到明天再說恐怕就晚了。”
那門房:“好。我一定稟告。”
“告辭了。”說完這句,胡宗憲大步走出門房。
這邊嚴世蕃擋了胡宗憲駕,那邊一向篤定守靜的嚴嵩,今天晚上卻顯然有些心神不屬。
他躺在書房中間那把躺椅上,平時聽讀時閉著的那兩只眼睛,這時仍然睜著,望著屋頂上的橫梁,像是在聽耳旁的讀書聲,又像是在出神地想著什么。
羅龍文坐在他身旁一盞立竿燈籠下,正在讀著《道德經》第五十八章:“其政悶悶,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孰知其極?其無正邪。正復為奇,善復為妖。人之迷也,其日固久……”
聽到這里,嚴嵩抬了抬手,羅龍文便停下了。
嚴嵩眼睛仍然望著屋頂:“你說,皇上說這段話,是不是在哪里聽到了毀堤淹田的風聲?”
羅龍文一怔,接著答道:“應該不知道。浙江各級衙門都是我們的人,織造局市舶司那邊都是呂公公的人。他們自己做的事自己肯定不敢露出半點風聲。別的人不知道內情,又沒有證據,誰也不敢聞風傳事。”
嚴嵩:“那皇上為什么要說這番話呢?”
“皇上要是起疑,也一定是從胡宗憲那條線捅上去的!”一聲嚷叫,嚴世蕃已大步跨了進來,“胡宗憲是跟那個譚綸從淳安回杭州后抓的馬寧遠。馬寧遠這份供狀譚綸不準就知道。他知道了也就會告訴裕王,如果皇上真聽到什么風聲,就是這條線來的!”
嚴嵩搖了搖頭:“不會……胡汝貞平生謹慎,就是審馬寧遠也不會讓第二個人在場,更不會把供狀給譚綸看。”
嚴世蕃:“都這個時候了,你老還這么相信他。”
嚴嵩:“不管怎么說,胡汝貞是我一手帶著他走過來的。他的為人我比你們清楚。再說,皇上真是從裕王那兒知道了這事,高拱張居正還有那個徐階,他們不會不知道,也不會沒動作。”說到這里他就把著扶手要坐起來。
羅龍文連忙攙著他坐了起來。
“一切等胡汝貞來了以后,我一問也就明白了。”嚴嵩的目光望向了門外,“他這個時候也該到了。去問問門房,他來了沒有?他一到,立刻領他來見我。”
嚴世蕃:“我剛問的門房,沒來。爹,事情都昭然若揭了,你老就不要再心存舊念好不好?胡宗憲不會來了。”
嚴嵩又默了一會兒,接著肯定地說:“他一定會來……”
裕王府里。高拱坐在這里,張居正也坐在這里,只有徐階沒來。
裕王這時顯然也處于十分不安的狀態之中,一個人在屋子中間來回踱著。
“這個時候只能以靜觀變。”高拱說道,“皇上公然點名叫譚綸一起進京,是已經把賬算到我們頭上了。在王爺見皇上以前,不能見譚綸。”
“不見正示人以心虛。”張居正立刻反對,“譚綸本是王爺府的詹事,進了京沒有不見的道理。再說,王爺是朝野皆知的皇儲,出了這么大的事,關心國事才是應有的態度。”
高拱:“關心也不在今天晚上。今晚見了譚綸,明天皇上問起說了些什么,王爺如何回答?”
“該怎么回答就怎么回答。”李妃的聲音在寢宮和臥室那道門里傳來。
高拱和張居正一怔,都站了起來。
裕王也站住了,卻揚了揚手,示意高拱張居正坐下。
二人又坐了下去。
李妃在里面接著說道:“張居正說的是正論。王爺,今天晚上應該見譚綸。最好讓馮保去叫他來。”
裕王,還有高拱和張居正眼睛都是一亮,互相望了望。
李妃在里面繼續說道:“父子一體,沒有什么應該瞞的。”
張居正:“慚愧。我們的見識反而不及王妃。”
裕王又望向了高拱,高拱點了點頭。
馮保將譚綸領來后正準備退出,裕王喚住了他。
“站著。”
馮保立刻彎腰站在那里。
裕王:“今天晚上我放你的假,你回宮一趟吧。”
馮保一怔:“主子,奴才回宮干什么?”
裕王:“去告訴呂公公,就說今晚我召見譚綸了。”
馮保大驚,撲地又跪了下去:“主子!主子!奴才怎敢做這樣的事?!”
裕王:“怎樣的事了?天家無私事。我是皇上的親生兒子,我的事都是大明的事。叫你去,你就去。”
馮保兀自跪在那里發愣。
裕王跺了一下腳:“聽到沒有?”
馮保:“奴才遵旨。”這才爬了起來,滿臉愕然地退了出去。
夜已經深了,回到賢良祠,胡宗憲一直沒有睡,他在慢慢梳理著思緒,準備坐到寅時直接進宮,以一個誠字去直面難測的天心和朝對。就在這時,房門被猛地推開了,胡宗憲回頭,有些吃驚,也有些似在意料之中,走進門來的竟是嚴世蕃。
“我聽說,你手上有一份毀堤淹田的供狀?”沒等胡宗憲開口,嚴世蕃已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小閣老,我這里沒有這樣的供狀。”胡宗憲語氣平靜而執著。
嚴世蕃兩眼瞪得像燈籠,死死地盯著他,好久才說道:“好!好!沒有就好!有,也不過將我們父子罷官革職坐牢!可不要忘了,自古事二主者都沒有好下場!把我們趕了下去,內閣那幾把椅子,也輪不到你坐!”
胡宗憲靜靜地坐在那里,以沉默相抗。
嚴世蕃被他的沉默激得更惱怒了:“你是執意要將那份供狀交給裕王作為改換門庭的進見禮了?!”
胡宗憲:“世蕃兄,你可以用這個心思度天下人,但不可以用這個心思度我胡宗憲!還有,閣老已經八十一歲了。你可以不念天下蒼生,但不應該不念自己的白發老父!”
“你有什么資格訓我!”嚴世蕃咆哮了,接著倏地站了起來,“大明朝兩京一十三省,是在我肩上擔著,天下蒼生幾個字還輪不到你來說!我現在只問你一句話,在浙江改稻為桑的國策你還施行不施行?”
胡宗憲:“施不施行,我在奏疏里已經說了。”
嚴世蕃:“那就是說你已經鐵了心了?”
胡宗憲又沉默了,坐在那里不再接。
嚴世蕃氣得在那里開始發顫,突然,他舉起右手在自己的右臉上摑了一掌:“該打!這一掌是代我父親打的。”
胡宗憲一愣。
嚴世蕃接著舉起左手在自己的左臉上又摑了一掌:“這一掌是我自己賞自己的!我們父子倆怎么都瞎了眼,用了你這個人到那么重要的地方做封疆大吏!”
胡宗憲慢慢站了起來,走到門邊:“這個封疆大吏我也早就不想做了。你們可以上奏皇上,立刻革了我。”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嚴世蕃這一句接著就頂上去了。
胡宗憲:“想要我怎樣,小閣老就直吧。”
嚴世蕃:“那好。辭呈我已代你擬好了。你自己照著抄吧。”
說完,嚴世蕃從懷里掏出那封辭呈往茶幾上一拍,徑直走了出去。
鐘鳴鼎食之家,況是相府,連夜都有報更的。這時報初更的梆聲從前院不遠處傳來了。一直躺在躺椅上的嚴嵩倏地睜開了眼:“是報更了嗎?”
鄢懋卿:“是,初更了。老爹,胡宗憲不會來了。”
嚴嵩的老眼中終于浮出了難得一見的傷感:“真正想不到的……懋卿,你說過人心似什么來著?”
鄢懋卿:“人心似水。”
嚴嵩搖了搖頭:“水是往下流的,人心總是高了還想高啊……”
羅龍文和鄢懋卿目光一碰。
羅龍文:“明天卯時就要進宮,您老還是歇一會兒吧。”
嚴嵩:“不睡了,就在這里,坐更待朝吧。”
揣著嚴世蕃叫自己抄的那份辭呈,胡宗憲在寅時正就離了賢良祠。卯時初,景陽鐘響了,他第一個就來到了西苑禁門朝房,在這里等著嚴嵩和裕王。
遠遠地,一頂王轎和一頂抬輿來了!
胡宗憲茫然的兩眼這時露出了更加復雜更加痛苦的目光,皇上還沒見,這時卻要先見不能相見又不得不見的嚴嵩,還有那個理不清關系的裕王!
裕王的轎停下了,嚴嵩的抬輿也停下了。
按禮制,必須先叩見親王。胡宗憲就地跪了下來,目光中看見了裕王那金黃色王袍的下擺和繡著行龍的朝靴,便叩下頭去:“臣胡宗憲叩見裕王殿下!”
裕王站住了:“你辛苦了。”是那種想盡力示出安慰又不能過于親切的語調。
嚴嵩也被隨從攙著走過來了,胡宗憲就地轉了一下身子,向那兩雙腳的方向也叩了個頭:“屬下胡宗憲叩見閣老。”
嚴嵩漠漠地望了一眼他,語氣十分平淡:“不用了。覲見皇上吧。”
胡宗憲凜了一下,少頃才答道:“是。”
他站起來時,裕王和嚴嵩已經進了西苑禁門朝房。
胡宗憲跟著也走進了西苑禁門朝房。
卯時正三人都被當值太監領到了玉熙宮。
裕王是有座位的,按親王規制,又是皇儲,坐在嘉靖下首的東邊;嚴嵩在七十五歲那年也已蒙特旨賞坐矮墩,坐在嘉靖下首的西邊;呂芳照例是站在嘉靖身邊稍稍靠后的位置。這樣一來,偌大的殿中,跪在那里的就是胡宗憲一個人。
嘉靖依然是寬袍大袖的便服,不同的是,冬季穿的那身薄薄的絲綢,到了這夏季反而換成了厚厚的印九龍暗花的淞江棉布。照他自己的說法是因為常年修道打坐練成的正果,其實是常年服用道士們給他特制的冬燥夏涼的丹藥在起作用。這一點無人敢說破,反倒成了許多人逢迎的諛詞,和他自己受用的顯耀。
“胡宗憲。”嘉靖開口了。
“臣在。”胡宗憲盡力平靜地答道。
嘉靖:“一個四品的知府,一個四品的河道監管,兩個科甲正途的知縣,你舉手就殺了。好氣魄。”
胡宗憲一凜:“回皇上,依《大明律》,主修河道的官員河堤失修釀成災害等同丟城棄地。臣身為浙直總督掛兵部尚書銜,奉王命旗牌可就地正法。”
嘉靖:“可不可以先上奏朝廷然后依律正法?”
胡宗憲一怔:“回皇上,當然也可以。”
嘉靖:“這就有文章了。朕的記憶里,你是個謹慎的人嘛,這一次不但先斬后奏,而且殺的既有小閣老的人,還有呂公公的人,你就不怕他們給你小鞋穿?”
這話一出,嚴嵩站起了:“回皇上的話,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大明朝所有的官員都是朝廷的人。”
嘉靖:“朝廷也就是幾座宮殿幾座衙門罷了,飯還是分鍋吃的。裕王。”
裕王連忙站了起來:“兒臣在。”
嘉靖:“年初,你跟朕說你府里那個做詹事的譚綸是個人才,想把他放到浙江去歷練歷練。現在歷練得怎么樣了?”
裕王自然緊張了,想了一下,才答道:“回父皇,譚綸開始去是在胡宗憲總督署做參軍,現在在戚繼光的營里幫著謀劃軍事。時日不久,談不上什么建樹。”
嘉靖:“有建樹也不一定要在陣前斬將奪旗。敢為天下先還不是有建樹?”
裕王的目光掃過嘉靖背后墻上那幾個大字:吾有三德,曰慈,曰儉,曰不敢為天下先。剎那間,“不敢為天下先”幾個大字顯得分外奪目!他立刻埋頭跪了下去。
其他的人也都屏住了呼吸,整個大殿出奇地沉寂。
胡宗憲倏地抬起了頭:“回皇上!臣本朽木之才,蒙皇上不棄,委以封疆重任。但既任封疆,則臣一切所為,除了聽皇上的,聽朝廷的,臣決不會聽他人指使,也沒有任何人能左右臣的本意。至于此次既未能推行改稻為桑之國策,又在臣之任地出了這么大的水災,一切罪責,歸根結源,皆是臣一人之過,更與他人無關。”說到這里從袖中掏出那份辭呈:“這是臣請求革職的辭呈,請皇上圣準。”
這倒有些出人意外,所有的人都是一怔。
嘉靖把胡宗憲好一陣望,也不叫呂芳去接那個辭呈,先轉對裕王:“聽到沒有,胡宗憲在為譚綸開脫呢。你起來吧。”
“是。”裕王站了起來,低著頭又坐了下去。
嘉靖才又把目光望向了胡宗憲,語調漸轉嚴厲:“真像你說的那樣,河堤失修等同丟城棄地,且擾亂了朝廷改稻為桑的國策,要治你的罪,革職就完了?”
胡宗憲:“雷霆雨露莫非天恩!臣聽憑皇上發落。”
嘉靖:“我再問你,新安江河堤是去年修的,花了朝廷二百五十萬兩銀子,一場大水便堤塌成災,事前你就一點也沒有覺察嗎?”
嚴嵩、裕王包括呂芳這時都真正緊張起來,目光全都望向胡宗憲。
胡宗憲:“臣也曾巡視過河堤,未能及時發現隱患,是臣失察之罪。”
嘉靖:“只是失察嗎?”
所有的目光又都緊張地盯住了胡宗憲。
胡宗憲:“回皇上,是不是河堤失修,臣這里有新安江河道總管馬寧遠和協辦委員常伯熙張知良三人的供狀,請皇上圣察!”說著竟從衣襟里掏出了馬寧遠那份供狀!
所有的人都懵了!
玉熙宮大殿的空氣一下子像是凝固了!
嘉靖回頭望了一下呂芳,呂芳也望了一下他,只好走了過去,接過那份供狀,遞給嘉靖。
嘉靖慢慢地展開了供狀,兩只眼冷沉沉地開始看了起來。
嚴嵩坐在那里,這時已經閉上了眼睛,但能看出,頭和臉已經有些在微微地顫動。
裕王這時竭力調勻心氣,兩眼望著地面,盡力不露出任何神色。
嘉靖臉上的表情開始變了,先是有些意外,接著顯出邊看邊沉思的狀態,等到看完,臉色已經完全平靜下來。
“嚴閣老。”嘉靖突然喚著嚴嵩。
嚴嵩還是閉著眼坐在那里,居然沒有聽見這一聲呼喚。
嘉靖臉上浮出的神色甚是復雜,既有一絲憫然,又有一些不然,便不再喚他,轉過頭問呂芳:“你知道這份供狀里寫的是什么嗎?”
呂芳:“奴才不知道。”
嘉靖:“告訴你吧,這份供狀寫的全是河堤失修的詳情!”
呂芳這時也是一愕,接著毫不掩飾地松了一口長氣,會意地望向嘉靖。
嘉靖這時也正望著他,把那份供狀一遞:“你拿過去,給嚴閣老也看看。”
“是。”呂芳接過供狀向嚴嵩走了過去。
嘉靖的目光不經意地瞟向了裕王,裕王卻像從來沒有發生過什么事一樣,十分安靜地坐在那里。
嘉靖把目光收回來了,又轉望向嚴嵩。
“閣老。”呂芳這時已經走到嚴嵩身邊輕聲喚道。
“嗯。”嚴嵩倏地睜開了眼睛,茫茫地望向呂芳。
呂芳:“供狀皇上已經御覽了,寫的全是河堤失修的詳情。”
嚴嵩眼睛一亮。
呂芳:“皇上叫你也看看。”說著把供狀遞給了他。
嚴嵩接過了供狀,顫顫地翻開了第一頁,也就看了一下,接著抬起了頭:“皇上,字太小,臣老邁眼花,看不清了。”
嘉靖:“那就拿回去,給內閣的人都看一看。”
嚴嵩:“是。”
嘉靖:“還有一樣,就是胡宗憲的辭呈,他自己提出請朝廷開他的缺。閣老,你認為要不要準如所請。”
嚴嵩這一回沒有立刻回話,沉默了片刻才答道:“擢黜之恩皆出自上,非臣等可以置喙。”
嘉靖臉上立刻露出了不快:“你這話不由衷。”
嚴嵩立刻扶著矮墩站起了。
嘉靖:“胡宗憲當兵部尚書,后來放浙直總督兼浙江巡撫都是你向朕舉薦的嘛。什么時候用人罷人都是朕一個人說了算了?”
嚴嵩被嘉靖說得愣在那里。
胡宗憲這時抬起了頭:“當時閣老舉薦臣,皇上重用臣,都是希望臣能上不辜恩,下能安民。現在臣在浙江左支右絀,顯然不符封疆之任。懇請皇上革去臣職。”
嘉靖兩眼深深地望著他:“你這是想撂挑子了?!”
胡宗憲立刻把頭伏了下去:“臣不敢。”
嘉靖:“敢不敢朕也不會讓你撂挑子。你這個人有兩點朕還是知道的,一是識大體顧大局,二是肯實心用事。浙江和南直隸是朝廷的賦稅重地,就沖著那么多倭寇在那兒,沒有你眼下也無人鎮得住。嚴閣老。”
嚴嵩:“臣在。”
嘉靖:“你以為如何?”
嚴嵩:“圣明無過于皇上。眼下浙直確實還少不了胡宗憲。但他的擔子又確實太重了些。皇上既然問臣,臣以為讓他辭去浙江巡撫的兼職,只任浙直總督一職。這樣,讓他既能夠把握大局,又能夠多把心思用在剿倭上。今年海上的商路必須要打通,織造局五十萬匹絲綢的生意一定要做成。這些責成胡宗憲盡力去辦。”
嘉靖:“這才是老成謀國的話。至于浙江賑災和改稻為桑的事,你們下去后叫胡宗憲和內閣的人一起好好議個法子。兩難若能兩顧總是好事。”
嚴嵩:“是。”
嘉靖又望向了胡宗憲:“胡宗憲,你聽到沒有?”
胡宗憲抬起頭時已是淚流滿面:“回皇上,臣遵旨……”
“唉。”嘉靖嘆了口氣,站了起來,“朕知道你們難,朕也難。我們都勉為其難吧。”
裕王和嚴嵩這時都跪了下去:“盡心王事,是臣等之職。”
嘉靖又望向了裕王:“還有那個譚綸,該歷練還讓他在浙江歷練。擊鼓賣糖,各做各行。你們該干嗎都干嗎去。”說完,大袖飄飄,向里邊精舍走去。
裕王嚴嵩和胡宗憲同時伏在地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眾人退去之后,嘉靖在精舍的蒲團上盤腿坐定,開始他每日打坐前的準備。
呂芳在那座偌大的紫銅香爐里用一塊厚厚的帕子包著把手拎出了一把小銅壺,順手在香爐里添了幾塊檀木,蓋上香爐蓋,這才拎著銅壺在一個紫砂杯里倒了一杯溫熱的水。然后一手端著水杯,一手捧著一個小瓷藥罐,走到嘉靖面前,低聲說道:“主子,該進丹了。”
嘉靖睜開了眼,伸出三根細長的指頭從瓷藥罐里拈出一顆鮮紅的丹藥,送進嘴里,又接過水一口吞了下去。
服了丹,嘉靖沒有像平時那樣入定打坐,而是望著呂芳:“你說這個胡宗憲到底是哪路神仙,居然把我們都繞進去了。”
呂芳正顏答道:“沒有人能把皇上繞進去。胡宗憲是被夾住了,左右為難。”
嘉靖:“是啊,他也挺苦啊!”
“苦日子還在后頭。”呂芳又拿起那塊帕子擦拭著案上的水漬,“嚴閣老那邊肯定不再認他了,以他的為人,也不會再投靠徐階高拱張居正他們。浙江不能亂,改稻為桑的國策還得推行,兩頭不買他的賬,不累死,也得愁死。”
嘉靖:“朝廷不可一日無東南,東南不可一日無胡宗憲。剿倭要靠他,撫住百姓不造反也要靠他。不能讓他累死,更不能讓他愁死。國庫沒銀子,得靠嚴世蕃他們去弄,八分歸國庫兩分歸他們朕也認了,七分歸國庫三分歸他們朕也忍了。他們要是還想多撈,連個胡宗憲都不能容,逼反了東南,朕也就不能再容他們!裕王派到胡宗憲身邊那個譚綸要保,看住他們,可人還是少了。暗中傳個話給裕王他們,徐階高拱張居正要是還奏請什么人到浙江去,一律批紅照準。”
呂芳:“是。”
嘉靖:“還有,告訴楊金水,宮里這邊不許再跟胡宗憲為難。”
呂芳:“奴才明白。”_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