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北京往杭州的驛道上
從北京赴任杭州的高翰文卻是另一番光景。前面是四騎護駕的兵,后面也有四騎護駕的兵,馬車兩旁還有兩騎隨從,此行便顯得十分煊赫。按規制,杭州知府上任用這樣的排場,便是僭越。可這是嚴世蕃的安排,在外人看來也就是內閣的安排,一路上奔越數省,各驛站更換好馬,人尚未到浙江,聲勢足以宣示朝廷改稻為桑的決心壓倒一切!
馬車內的高翰文一路心潮洶涌。中進士點翰林不到四年,便膺此重任。平生以孟子王者師學為圭臬,追求的也正是這般駟馬風塵、經營八表的快意人生。嚴世蕃的重用讓他有了施展抱負的機會,但嚴府畢竟不被理學清流所看好,自己此行在清譽上便有了詬病。改稻為桑的國策要推行,幾十萬災民要賑撫,如何兩全,連一向以干練著稱的胡宗憲都一籌莫展,自己這一去能否成此兩難之功,心中實是沒底。極之,這一次就算推行了改稻為桑的國策,倘若引起民怨,朝野如何看他,毀譽也實在難料。但翰林院那種清苦畢竟難挨,儲才養望本就為了施展,水里火里掙出來便不枉此生。因此一路上更不停留,日夜兼程。其時又正當五月下旬,驕陽高照,他干脆命人把車轎上的頂也卸了,門簾窗簾也取了,以符風餐露宿之意。跑快了有時候還站了起來,憑軾而立。車風撲面,衣袂飄飄,悲壯躊躇,總是千古之感。
馬隊就這樣跑著,高翰文也好長一段路程一任顛簸神在身外,突然感覺到車慢了下來,衣袂也就不飄了。舉目望去,原來前面不遠處是一驛站。
2驛站院中
前駕的四匹馬剛走進這個驛站的大門便都停住了。
這是個縣驛,院子本就不大,這時里面已經散落了十幾匹馬,一些親兵正在給那些馬喂水添料刷洗皮毛,里面也就沒有了空地,高翰文的馬隊擠不進來了。
“怎么回事?”高翰文的隨從走了進來,大聲問道。
先前進來的四騎兵也沒答話,只是示意他看眼前的情形。
那隨從向那些正在忙著的親兵:“京里來的,你們誰接站?”
那些親兵該喂水喂料的還在喂水喂料,該刷洗毛皮的還在刷洗毛皮,竟無人理他。
那隨從提高了聲調:“有人接站嗎?”
高翰文這時也走了進來。
見到他,馬廄里一個驛卒才苦著臉走了過來:“見過大人。”
高翰文的隨從:“我們是京里來的,去杭州赴任,怎么沒人接站?”
驛卒一張臉還是苦著:“大人們都看到了,前撥到的馬我們都沒有料喂了,這不,連我們的口糧都拿了喂馬了。”
高翰文一行朝院子地上的馬槽望去,馬槽里果然盛著黃豆小米,卻又不多,那些馬正在搶著嚼吃。
那隨從卻不管這些:“我們的馬總不能餓著趕路。”
驛卒:“那貴價就去同他們商量吧,看他們愿不愿讓些料。”
高翰文接了:“他們是誰的馬隊?”
驛卒顯然有些使壞:“小人哪敢問,看陣勢好像比二品還大些。”
那隨從一怔:“是不是胡總督的人馬?”
驛卒:“大約是吧。”
“我們走。”高翰文說了這句,轉身便走。
“請問是不是高府臺高大人?”一個聲音這時在后面叫住了他。
高翰文停住了,又慢慢回過身來。
胡宗憲的親兵隊長向他走來了。
親兵隊長:“請問是不是新任杭州知府高大人?”
高翰文望著他,過了一陣才答道:“我就是。”
親兵隊長:“我們大人在這里等高大人有好一陣子了,請高大人隨我來。”說著便擺出一副領路的樣子。
高翰文本不想見他,可胡宗憲畢竟是浙直總督,現在公然來請了,猶豫了一下,也只好跟著親兵隊長向里面走去。
3驛站客舍
高翰文一進房門便停住了腳步,眼睛停在了前面椅子上那人身上。
那個人正是胡宗憲。這時他好像是病了,正閉著眼靠坐在椅子上,額頭上還敷著一塊濕手帕。
親兵隊長快步走了過去,輕輕揭開他額上的手帕,又輕聲稟道:“部堂,高大人來了。”
胡宗憲慢慢睜開了眼,望著站在門口的高翰文,點了點頭,手一伸:“請坐。”
高翰文仍站在那里:“請問是不是胡部堂胡大人?”
胡宗憲:“鄙人就是。”
高翰文立刻深揖了下去:“久仰。屬下高翰文。”
胡宗憲:“請坐吧。”
高翰文只得走到旁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胡宗憲望向了他:“我雖然還是浙直總督,但按規制,你歸浙江巡撫直管,我們之間沒有差使授派。我今天見你,只是為了浙江,為了朝廷。”
高翰文沒有看他,低頭接道:“部堂大人有話請說。”
胡宗憲這時卻望向了親兵隊長:“把我們的馬料分一些給高府臺的馬隊。”
“是。”親兵隊長走了出去。
胡宗憲這才又轉向高翰文:“高府臺知不知道,淳安和建德一共有多少災民,到今天為止,浙江官倉里還有多少糧,照每人每天四兩發賑,還能發多少天?”
高翰文答道:“淳安的災民是二十七萬,建德的災民是十一萬。發災以前官倉里有二十萬石糧。三十八萬災民,每人每天按四兩賑災,每天是七千石。現在二十天過去了,官倉里剩下的糧約有五萬石,最多還能發放十天。”
胡宗憲點了點頭:“你還是有心人。十天以后,你打算怎么辦?”
高翰文慢慢抬起了頭,望向胡宗憲:“部堂大人是在指責屬下?”
胡宗憲沒有接,只是望著他。
高翰文:“‘以改兼賑,兩難自解’的奏議是屬下提出來的。十天以后當然是讓那些有錢有糧的人拿出糧來買災民的田,災情解了,改稻為桑的國策再責成那些買了田的大戶去完成,于情于理于勢,眼下都只有這樣做。”
胡宗憲:“那么高府臺準備讓那些有錢有糧的人拿多少糧來買百姓的田?”
高翰文一怔,接著答道:“千年田,八百主。買田歷來都有公價,這似乎不應該官府過問。”
胡宗憲:“十天過后,賑災糧斷了,災民沒有了飯吃,買田的人壓低田價,官府過不過問?”
高翰文先是一愣,接著答道:“天理國法俱在,真要那樣,官府當然要過問!”
胡宗憲:“哪個官府?是你杭州知府衙門,還是巡撫衙門,藩臬衙門?”
高翰文慢慢有些明白胡宗憲的話中之意了:“部堂大人的意思是浙江官府會縱容買田的大戶趁災情壓低田價?”
胡宗憲深深地望著他:“要真是這樣,你怎么辦?”
高翰文沉默了,許久才又抬起了頭:“屬下會據理力爭。”
胡宗憲:“怎么爭?”
高翰文又被問住了,望著胡宗憲。
胡宗憲:“那時候,你既不能去抄大戶的家把他們的糧食拿給災民,也不能勸說災民忍痛把田賤賣出去。兩邊都不能用兵,災民要是群起鬧事,浙江立刻就亂了。你在朝廷提的那個‘以改兼賑,兩難自解’的奏議就成了致亂之源!高府臺,這恐怕不是你提這個奏議的初衷吧?”
高翰文這才震撼了,問道:“我該怎樣去爭,請部堂明示。”
胡宗憲:“‘以改兼賑’的方略是你提出來的,你有解釋之權。第一,不能讓那些大戶低于三十石稻谷的價買災民的田。這樣一來,淳安、建德兩縣百姓的田就不會全被他們買去。譬如一個家有三兄弟,有一個人賣了田,就可以把賣田的谷子借給另外兩個兄弟度過荒年。到了明年,三分有二的百姓還是有田可耕,淳安和建德就不會亂。”
高翰文深深地點了點頭,接著問道:“那今年要改三十萬匹絲綢的桑田數量便不夠。請問部堂,如何解決?”
胡宗憲嘆了口氣:“這條國策本就是剜肉補瘡。可現在不施行也很難了。這就是第二,讓那些大戶分散到沒有受災的縣份去買,按五十石稻谷一畝買。幾十萬畝桑田盡量分到各縣去改,浙江也就不會亂。”
高翰文:“他們不愿呢?”
胡宗憲:“你就可以以欽史的名義上奏!讓朝廷拿主意,不要自己拿主意。”
高翰文又怔住了,望著胡宗憲。
胡宗憲:“我不會讓你一個人去爭。你去浙江,我會先去蘇州,找江蘇巡撫趙貞吉借糧。十天以內,我會借來糧食,讓你去爭田價。還有,新任的淳安知縣海瑞和建德知縣王用汲,這兩個人能夠幫你,你要重用他們。”
高翰文此時已是心緒紛紜,望著胡宗憲,許久才吐出一句話:“部堂,屬下有句話不知當問不當問?”
胡宗憲:“請說。”
高翰文:“這些事部堂為何不跟皇上明?”
胡宗憲苦笑了一下:“事未經歷不知難。有些事以后你會慢慢明白的。”說到這里他又望了望門外的天色,“現在是午時末,到下一個驛站還有八十里。趕路吧。”
高翰文一改初見時的戒備,退后一步跪了下去,磕了個頭:“部堂保重。”說完站起,大步走了出去。
目送著高翰文出去,胡宗憲突然覺得眼前一黑,有些站不穩了,一下便坐在地上。
“部堂!”門外的親兵隊長急忙跑了進來,跪下一條腿扶住他。
“不要動他!”從里間側門里譚綸現身了,他急忙奔到胡宗憲身邊,從另一邊扶住了胡宗憲。
譚綸對親兵隊長:“快去,找郎中!”
親兵隊長:“是。”快步奔了出去。
胡宗憲的眼慢慢睜開了,掙扎著要站起。譚綸費力攙著他站了起來,又扶他到椅子上靠下。
譚綸:“到蘇州也就三四天的路程了。實在不行,就先在這里歇養兩天。”
胡宗憲:“十天之內糧食運不到浙江,我今天就白見高翰文了。”
譚綸:“你真以為跟高翰文說這些話有用嗎?”
胡宗憲望向譚綸:“那你們舉薦海瑞和王用汲去浙江有用嗎?”
譚綸一愣。
胡宗憲:“官場之中無朋友啊。”
“汝貞。”譚綸臉一紅,“派海瑞和王用汲到兩個縣的事不是我有意要瞞你……”
“我當初就說過,你譚綸來與不來我都會這樣做。今天還是那句話,你們瞞不瞞我我都會這樣做。”說著,胡宗憲撐著扶手又站了起來,“有了我今天跟高翰文這番交談,你們舉薦的那個海瑞和王用汲或許能跟那些人爭拼一番。給我找輛馬車,走吧。”
4杭州巡撫衙門外大街
湖光山色,風月斯人。傍晚的杭州街上,更是人境如畫。牽著那頭大青騾走在這樣的地方,海瑞便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大青騾的背上馱著包袱竹籠,牽著韁繩的海瑞背上掛著斗笠,濺滿了泥土的長衫,一角還掖在腰帶上,顯眼地露出那雙穿著草鞋的光腳。那雙腳平實地踏在青石街面上,青騾的四蹄疲憊地踏在青石街面上,浙江巡撫衙門的轅門遙遙在望了。
畫外音隨著鏡頭跟著海瑞傳來:“明嘉靖四十年,公元1561年,海瑞出任浙江淳安知縣。從踏進杭州,步近巡撫衙門報到這一刻起,他便開始了一生向大明朝腐敗勢力全面宣戰的不歸之路!”
5杭州巡撫衙門前
從高大的轅門往里望去,是一根高大的旗桿,再往前,便是偌大的中門。從里面遙遙透出的燈火一直亮到大門外,亮到門楣上那塊紅底金字的大匾:浙江巡撫署。
巡撫定制為各省最高行政長官,是在明朝宣德以后,品級略低于總督,但一省的實權實際在巡撫手里,因此衙門的規制和總督等同。高檐、大門、八字墻、旗桿大坪,都是封疆的氣象。今天晚上這里的這種氣象更是顯耀,中門里外一直到大坪到轅門都站滿了軍士,大坪里還擺滿了四品以上官員的轎子,燈籠火把,一片光明。這是鄭泌昌接任浙江巡撫后在這里召開的第一次會議。接到前站滾單來報,新任杭州知府高翰文今天將從北京趕到,鄭泌昌立刻通知了有關藩、臬、司、道衙門一律與會。他要連夜部署朝廷“以改兼賑”的方略,在一個月內完成五十萬畝田的改稻為桑。
從下午申時開始,巡撫衙門前就已經戒嚴,閑雜人等一律趕開了,這一段時間轅門前一直到那條街都安靜異常,店鋪關門,無人走動。等著高翰文一到,立即開會。這時,海瑞和他的那頭青騾走近轅門便格外打眼。
“站住!”守轅門的隊官立刻走了過去,喝住了他,“什么人?沒看見這是巡撫轅門嗎!”
海瑞站住了,從衣襟里掏出吏部的官牒文憑,遞了過去。
那隊官顯然不太識字,卻認識官牒上那方朱紅的吏部大印,態度便好了些:“哪個衙門的?”
海瑞:“淳安知縣。”
那隊官又打量了一下海瑞,接著向大門那邊大聲問道:“你們誰知道,淳安知縣今晚通知到會嗎?”
大門外一個書辦模樣的人應道:“讓他進來吧!”
隊官便把官牒還給了海瑞:“進去吧。哎,這頭騾子可不能進去。”
海瑞也看了看他,接著把韁繩往他手里一遞,大步走了過去。
隊官:“哎!你這騾子給我干什么?”
此時海瑞已經走進了大門。
6巡撫衙門門房
衙門大了,門房也分左右,雖然都是讓候見的人休息的,品級卻有區別。海瑞進了大門,便被那書辦領進了右邊的門房,是一間只有挨墻兩排長條凳的房子。
書辦:“先在這里坐坐,什么時候上頭叫你們進去,我會來通知。”說完便又走了出去。
這間房也有燈,卻不甚亮,海瑞從燈火通明的外面進來,坐下后才發現,里邊已經坐了一個人。
那人先站起了,端詳著海瑞:“幸會。在下王用汲,新任建德知縣。”
海瑞也連忙站了起來:“幸會。在下海瑞,新任淳安。”
王用汲眼睛亮了:“久仰!果然是剛峰兄,海筆架!”
海瑞:“不敢。王兄臺甫?”
王用汲:“賤字潤蓮。譚綸譚子理和我是同科好友。”
海瑞也立刻生出了好感:“潤蓮兄也是譚子理舉薦的吧?”
王用汲:“什么舉薦,我在昆山做知縣,怎么說也算是個好缺。譚子理不放過我,把我弄到這里來了。”
海瑞:“事先沒征問潤蓮兄?”
王用汲:“譚綸那張嘴剛峰兄也知道,一番勸說,由不得你不來。”
海瑞肅然起敬:“潤蓮兄愿意從昆山調任建德,是建德百姓之福。”
王用汲也肅然了:“淳安更難。剛峰兄在前面走,我盡力跟吧。”說到這里他才發現海瑞一身的風塵,“剛峰兄剛到?”
海瑞:“趕了五天,天黑前進的城。”
王用汲:“還沒吃飯?”
海瑞點了點頭。
“我去問問,能不能弄點吃的。”王用汲說著就走。
“這是什么地方?不要找他們。”海瑞止住了他,接著從身上掏出了一個已經干了的蕎麥粑,“我這里有。”
王用汲看著他剝開了粑上的荷葉,大口吞咽著已經干了的蕎麥粑,眼神中露出了“見面勝似聞名”的神色,就立刻去東墻邊的小木桌上提起一把粗瓷壺,給他倒水。
那壺卻是空的。
7巡撫衙門轅門外
遠遠的,看見轅門內那番氣派,高翰文叫住了馬隊,從馬車上下來了,對一行護從:“留兩個人在這里等著,其他的人都去知府衙門吧。”說著,徒步向轅門走去。
把守轅門的那個隊官大概已經摸清了今天這個會的路數,因此看見穿著便服走過來的高翰文,便不再喝他,徑直問道:“哪個縣的?”
高翰文掏出一張官牒遞給了他,那隊官揭開看了一眼方紅大印就還給了他:“進去吧。”
高翰文也不語,收好官牒向大門走去。
8巡撫衙門大門內
走進大門,竟無人接待,高翰文又停住了。但見那個書辦在右邊門房口不耐煩地對拎著空壺的一個人嚷道:“我說了,各人有各人的差,要喝水,待會兒到了大堂議事的時候,茶都有得喝。”
高翰文走了過去:“請問……”
“哪個縣的?”書辦乜了一眼,打斷了他。
高翰文眼中閃過一道厭惡的神色,立刻又忍住了,問道:“縣里來的都在這兒等嗎?”
書辦:“是,進去坐著吧。”
高翰文:“淳安和建德兩縣到了嗎?”
“這個不是?”那書辦望了一眼拎著空壺的王用汲,答著就走。
王用汲望向了高翰文,準備跟他敘禮,高翰文卻朝著那書辦:“勞駕。”
書辦停住了。
高翰文:“能不能給打一壺茶?”
書辦白了他一眼:“我說你們這些人……”
高翰文一把從腰間扯下了一塊玉佩,向他遞去。
書辦眼睛停在了那塊玉上,接著又望向高翰文,臉色立刻好看了:“實在是太忙。”說著先從高翰文手里抓過玉佩,接著從王用汲手里拎過茶壺:“稍候吧。”拎著壺,捏緊了那塊玉佩向里面走去。
王用汲這才向高翰文一拱:“在下王用汲,新任建德。請問閣下……”
高翰文:“里邊去敘。”說著先走進了門房。王用汲跟了進去。
9巡撫衙門大堂
左右兩排案桌,坐滿了紅袍紫袍。也是等得太久了,有些人便不耐煩了,種種無聊的情狀就都露了出來。有兩個坐在同案的官員正在把玩著一只官窯細瓷的雞缸杯;有兩個同案的官員更是不可理喻,竟在案上攤開一張新抄來的昆曲譜,用手指在案面上輕敲著板眼,同聲哼唱。
鄭泌昌坐在正中的大案前,他倒是好耐性,閉著眼不聞不地問在那里養神。
“哎!哎!”坐在左邊案桌第一位的何茂才焦躁了,眼睛盯向了下首那幾個案子前的官員,“你們有點官樣好不好?這里可不是唱堂會玩古董的地方!”
那兩個唱昆曲的官員停止了敲唱,一人收起了曲譜,另一人也把手從案面上收了回來。
另兩位把玩雞缸杯的官員也收起了杯子。
剛才還很熱鬧的場景,一下子又死一般的沉寂了。
“真是!”何茂才又甩了一句官腔,接著對下面那幾個官員,“聽說淳安和建德有些刁民煽動百姓不肯賣田,各戶還湊了些蠶絲絹帛四處買糧,這些事你們都管了沒有?”
一個剛才還在玩雞缸杯的官員答道:“都安排人手盯著了。好像有十幾條船在漕河上等著買糧,正在談價。明天等他們運糧的時候河道衙門就把糧船扣住。”
“糧市要管住。”鄭泌昌睜開眼了,“所有的糧都要用在改稻為桑上面。再有私自買糧賣糧的以擾亂國策罪抓起來。”
那個官員:“明白。屬下明天就扣糧抓人。”
“這才是正經。”何茂才說了這句,又向堂外嚷道,“去看看,那個翰林大老爺到底來了沒有?到哪兒了?”
門口一個隨員立刻應聲走了出去。
10巡撫衙門門房
“我是誰無關緊要。”高翰文手一擺,“倒是二位擔子重啊。一個縣全淹了,一個縣淹了一半。不知二位對朝廷‘以改兼賑,兩難自解’的方略怎么看,準備怎么施行?”
海瑞竟不看他,依然在一口一口慢慢嚼咽著干了的粑粑。
王用汲看了看高翰文:“難。”
高翰文:“難在哪里,我想聽聽。”
王用汲其實也是心里極明白的人,見他這種做派,這般問話,早已猜著此人極可能就是新來的上司高翰文,但他既不愿暴露身份,自己便不好唐突,便把目光望向了海瑞。
海瑞這時接了:“閣下這個話應該去問新任的杭州知府。”
高翰文倏地望向了他。
王用汲也是一怔,盯著海瑞,目光里滿是制止的神色。
海瑞并不理會王用汲的意思,把還剩下一半的荷葉米粑往凳上一放,站了起來,接著說道:“聽說這個‘以改兼賑’的方略就是新任杭州知府向朝廷提出的。按這個方略去做,淳安、建德兩個縣的百姓把田都賤賣了,改稻為桑也就成了。那時候該發財的發了財,該升官的升了官。到了明年,老百姓都沒有了田,全都餓死,我們兩個知縣也就可以走了。不知道新任的知府大人說的‘兩難自解’指的是不是這個結果?”說到這里海瑞目光一轉望向了高翰文。
高翰文一怔。王用汲把目光望向了地面。
高翰文緊緊地盯著海瑞,這個新任的淳安知縣是不是認出了自己的身份姑且不說,但對自己提出的方略態度如此激烈,倒有些出他意外,問道:“閣下以為‘以改兼賑’的方略就會讓兩個縣的百姓都餓死嗎?”
海瑞:“今年當然不會。那些大戶早準備了糧,八石一畝,最多十石一畝,災民賣了田怎么也能對付個一年半載。”
高翰文:“閣下怎么知道官府就會讓那些大戶用八石十石一畝買災民的田?”
海瑞:“這正是我要閣下去問新任知府大人的地方。‘改’字當頭,官府不貸糧,鍋里沒有米,如果那位新任的杭州知府大人是災民,那個時候八石一畝十石一畝他賣是不賣?”
這話和胡宗憲說的話如出一轍,高翰文望著海瑞不吭聲了。
最尷尬的是王用汲,對海瑞此時以如此激烈的辭冒犯上司十分擔心,可這時去給上司敘禮不是,如何插也不是,只好怔怔地望著二人。三個人便都僵在那里。
正在這時,那書辦拎著一壺茶進來了,也沒在意三人都站著,倒挺客氣,還帶了三個干凈的瓷杯,放在桌上,一邊倒茶,一邊說道:“幾位也不要見怪,衙門大了,人都養懶了。你說這么多老爺來了,廚房茶房還在打牌,問茶葉還叫我自己去找。好在我隨身帶了一包今年新出的龍井,一旗一槍,也算上品了。幾位在底下當差也不容易,喝吧。”倒完茶說完話,這才發現三個人依然站在那里,便有些詫異,望了望這個,又望了望那個。
“這茶不干凈。”海瑞看也不看他,“我不喝。”說著徑自坐了下去,拿起凳上那半個尚未吃完的荷葉米粑又吃了起來。
書辦一愣,當下便把幾個人站著的尷尬情形想到了自己身上,立刻瞪著海瑞:“我說你這個人是來當官的還是來找別扭的?看清楚了,這可是巡撫衙門!”
海瑞抬起了頭,冷冷地盯著那書辦:“巡撫衙門喝杯茶也要行賄受賄嗎?”
書辦被他說得一愣:“你……”
高翰文:“他不是找你的別扭,你出去吧。”
這時,何茂才那個隨員在門口出現了,問那書辦:“那個高知府到了沒有?”
書辦終于有個臺階可下了,猶自向海瑞嘟噥了一句:“莫名其妙。”立刻轉身向門口走去,對那隨員,“我現在就去問。”
“不用去問了。”高翰文大聲接道,“我就是。”
書辦的腳一下子又被釘住了,僵在那里。
隨員連忙走進門來:“高大人原來早到了,快請,堂上都等著呢。”
高翰文對那隨員:“煩請通報堂上,我們馬上就到。”
隨員:“好。請快點,等久了。”說著疾步走了出去。
高翰文這才又慢慢轉向海瑞和王用汲。
王用汲兩手拱到了胸前,高翰文伸手止住了他:“二位知不知道我是誰都無關緊要。倒是海知縣剛才說,‘以改兼賑’的方略會不會讓兩個縣的百姓難以生計,這一點至關重要。只望二位這一點愛民之心到了堂上仍然堅持便好。請吧。”說著大步走了出去。
王用汲望向了海瑞,海瑞也望向了他。
愣在那里的書辦這時倒先明白過來了,從衣袖里掏出了那塊玉佩,連忙跟了出去。
海瑞這才慢慢站了起來。
王用汲:“剛峰兄,事情得靠我們去做,但也不要太急。”
海瑞:“潤蓮兄,如果淳安、建德的百姓活不下去,你和我還能活著走出浙江嗎?”說完也大步走了出去。
王用汲的臉色立刻凝重了,緊跟著走了出去。
11巡撫衙門大堂
鄭泌昌率先站起來了,何茂才以下那些官員不得不都懶懶地站了起來,一雙雙眼睛先是上下打量著走進來的高翰文,接著又望向跟進來站在門口的海瑞和王用汲。
高翰文向鄭泌昌一揖:“王命下,不俟駕而行。緊趕慢趕還是讓各位大人久等了。”
鄭泌昌笑著:“一個月的路程十五天趕來,高大人的辛苦可想而知。快,請坐。”
高翰文的位子居然安排在何茂才對面的第一位,這就顯然是職低位高了。鄭泌昌如此安排,用意很明顯,一是因為這個人是嚴世蕃舉薦來的,尊他就是尊嚴世蕃;更重要的是議案還得靠他去執行,籠絡好了,一聲令下,買田賣田雷厲風行,一個月內事情也就成了。可按官場規矩,高翰文這時便應自己謙讓,說些不敢之類的話,然后大家再捧他一下,見面禮一完,便把定下的議案讓他認可,明天開始行事。
可高翰文居然沒謙讓,而且對何茂才以下那些人不但不行禮,連看也不看一眼,便坦然走到那個位子前坐了下來。何茂才以下的那些官員臉色便有些難看了。但還是都忍著,只要他認定議案,照著去做。
高翰文一坐下,依然站在門內的海瑞和王用汲便真的像筆架矗在那里格外打眼了。
高翰文又站了起來,對鄭泌昌:“中丞大人,兩個縣還沒有設座呢。”
何茂才這時不耐煩了:“省里議事從來沒有知縣與會的先例。定下了讓他們干就是。”說到這里徑自乜向二人:“你們下去。”
王用汲的腿動了,準備退下去,可是當他不經意望海瑞的時候不禁一驚,便又站住了。
海瑞這時仍然直直地站在那里,兩眼直視何茂才。
何茂才也是不經意間看到了海瑞投向自己的那兩道目光,不禁一凜——那兩道目光在燈籠光的照耀下像點了漆,閃出兩點睛光,比燈籠光還亮。
今天是怎么回事?等來的一個知府跟省里叫板,現在一個上不了堂的縣令居然也能讓人感到寒氣。這種感覺何茂才感覺到了,鄭泌昌和其他人也感覺到了。
但畢竟職位在,何況是掌刑名的,何茂才立刻擺出了威煞:“我說的話你們聽見沒有?”
高翰文立刻又把話接了過去:“淳安全縣被淹,建德半縣被淹,幾十萬災民,還要改稻為桑,事情要他們去做,就該讓他們知道怎樣去做。屬下以為應該讓兩個縣參與議事。”
何茂才的那口氣一下涌到了嗓子眼,轉過頭要對高翰文發作了,卻突然看見了鄭泌昌投來的目光。
鄭泌昌用目光止住了他,接著向下面大聲說道:“給兩位知縣設座,看茶!”
立刻有隨員在門外拿著兩條板凳進來了,左邊的末座擺一條,右邊的末座擺一條。海瑞在左邊坐下了,王用汲在右邊坐下了。
緊接著,門房那個書辦托著一個茶盤進來了,快步走到了坐在左邊上首的高翰文面前,將茶盤一舉——三個茶碗擺得有些意思,朝著高翰文的是一個茶碗,朝著那書辦這邊的是兩個茶碗。
高翰文端起了自己這邊那個茶碗,想放到案桌上,可面前那個茶盤依然沒有移開,他這才發現,自己端開的那個茶碗下赫然擺著他的那塊玉佩!
高翰文嘴角邊掠過一絲淺笑,伸出另一只手,順勢拿起那塊玉佩,接著雙手捧著那只茶碗,拿玉的舉動在旁人看來便變成了雙手捧碗的姿態。
書辦眼露感激,尷尬一笑,這才又托著茶盤走到海瑞面前,卻不再舉盤而是直接用手端起茶碗放在他板凳的一端,又走到王用汲面前,端起茶碗放在板凳的一端,退了出去。
高翰文這時才坐了下來。
鄭泌昌接著輕咳了一聲,說道:“議事吧。”
忙亂了一陣的大堂立刻安靜了下來。
鄭泌昌望向了高翰文:“浙江的事高府臺在京里都知道了。你給朝廷提的那個‘以改兼賑,兩難自解’的方略,內閣也早用廷寄通告了我們。自本人以下,浙江的同僚都是好生佩服。根據高府臺提的這個方略,我們謀劃了好些日子,總算拿出了一個議案。下面你把議案看看,沒有別的異議,我們明天就按議案施行。”他又對站在身邊的書吏說:“把議案給高府臺,還有兩位知縣看看。”
書吏立刻從鄭泌昌的案上拿起三份議案,先走到高翰文面前遞了過去。高翰文接過了議案。書吏又走到海瑞面前遞過一份議案,接著走過去遞給王用汲一份議案。
高翰文、海瑞、王用汲都認真看了起來。
鄭泌昌凝神正坐,其他官員也都眼望案面凝神正坐。所有的人都在等這一刻,等這個新來的知府認可了議案,便叫兩個縣當場接令。
所謂議案,其實就是決定,六條二百余字,三個人很快就看完了。
海瑞第一個站了起來。所有的目光立刻望向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