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錦衣衛轉望向錦衣衛那頭。
一個錦衣衛:“宣完旨就這樣走了?”
另一個錦衣衛:“楊公公還押不押送?”
又一個錦衣衛:“浙江這些人是不是都瘋了?”
“閉上你們的嘴。”錦衣衛那頭開腔了,“這個案子弄大了。記住我的話,一切事都不能往宮里扯,尤其不能往皇上身上扯。主意讓姓趙的他們拿。”
三個錦衣衛:“明白。”
錦衣衛那頭這才轉對幾個匍匐在地上的太監:“給楊公公洗個澡,先送到巡撫衙門去。”
四更時牌,是一夜最黑的時分。衙門口到轅門外布滿了燈籠火把,站滿了兵士。
從轅門左側石頭街面上傳來的馬蹄聲踏破了夜空,緊接著海瑞帶著一行押運軍需的隨從馳來了。
轅門下馬,海瑞立刻看到了三駕囚車停在衙門外的八字墻邊。
守轅門的隊官立刻接過海瑞扔過來的馬韁,轉過頭去,大聲傳呼:“陪審官海知縣到!”
立刻,衙門口一個書辦接過了傳呼聲,向里面傳呼:“陪審官海知縣到!”
從衙門到大堂全是火把,全是兵士。登上臺階,海瑞眼睛亮了。
——正中的大案上供著煌煌圣諭!趙貞吉扶著案角站在一邊。
海瑞跨進大堂疾步趨了過去,面對圣旨跪了下來,拜了三拜。
趙貞吉雙手捧起了大案上的圣旨:“欽點陪審官海瑞讀旨!”
海瑞從趙貞吉手里接過圣旨,飛快地看了起來。
同樣一道旨意,在趙貞吉看來深險莫測,可在海瑞看來,第一反應就是皇上接受了自己追查織造局的觀點。讀完圣旨他緊接著抬起了頭,毫不掩飾此時的激動,大聲說道:“皇上圣明!大明之福!天下蒼生之福!”說著站了起來將圣旨雙手捧還趙貞吉。
趙貞吉接過圣旨時態度卻依然淡淡的,指了一下大案下首的一個座位,說道:“請就位吧。”
海瑞并不在意趙貞吉的態度,向他指的座位走去,這才看到,右邊第一張案桌的下首站著王用汲,上首空著自己的位子,走到那張椅子前剛站定了,王用汲便輕碰了他一下。
海瑞斜望向王用汲,王用汲目示他看對面大案。海瑞向對面望去,這才又看到,大案左邊的首位上站著身穿按察使官服的譚綸,兩人的目光瞬間閃亮地一碰!
靠下首左右兩張案桌前站著的四個錦衣衛這時卻都目視前方毫無表情如同石像一般。
這一刻趙貞吉將上諭在大案后的香案上供好了,轉過身走到了正中大案前,也不看眾人,只說了一句:“都請坐吧。”說著自己先坐下了。
三個陪審官四個錦衣衛都坐下了。
“旨意諸位都拜讀了。”趙貞吉這時仍然不看眾人,而是把目光望向堂口前方,“天心無私,皇上連同宮里的尚衣監巾帽局和江南織造局一同徹查了。可沈一石一案,歷時二十年,貪墨數百萬,哪些能查,哪些不能查,哪些能查出來,哪些已查不出來?”說到這里他才把目光慢慢掃望向眾人:“還望諸位深體圣意,秉承天理國法人情,行于所當行止于不可不止。給朝廷一個交代,也給眾目睽睽一個交代。”
旨意下令徹查,主審官這個調子卻定得如此之低又如此之虛,實在有些出乎幾個陪審官意外,剛才還十分興奮激動的海瑞立刻便想起來說話,王用汲適時在案子底下握住了他的手,按了一下。
海瑞忍住了,二人都把目光望向了譚綸。
對面的譚綸也顯出了不滿的神態,可這個時候是不能夠跟主審官抗頡的。三個人于是都默在那里,等聽趙貞吉把話說完。
趙貞吉:“趙某不才,蒙圣上不棄,兼委以江南織造局浙江市舶司之職。今年五十萬匹貨與西洋的絲綢要督織出來,胡部堂剿倭的軍需要源源不斷接濟。審案一事我就不能細問了。譚大人。”
譚綸:“在。”
趙貞吉:“你是新任的按察使,主管刑名,又是圣上欽點的辦案官,該案就由你領辦吧。”
“這只怕不妥。”譚綸站起來說話了,“圣諭煌煌,中丞是主審官,我是會同辦案,欽案理應仍由中丞領辦。”
“我是主辦,你是領辦。”趙貞吉立刻把他的話擋了回去,“鄭泌昌何茂才一干人犯由你領著海知縣王知縣還有鎮撫司四個上差審訊。審出的結果再交給我,由我領銜上奏朝廷。”
譚綸還想說話,“啪”的一聲,趙貞吉已經擊響了驚堂木:“帶鄭泌昌何茂才!”
十天了,鄭泌昌何茂才一直關在單身牢房里沒有再被提審,每天按革員的待遇三飽一倒。今天半夜被提審了,二人便知這是新的旨意到了。可很快他們便感到了情形有些不妙,一出牢門,和前幾回不同,獄卒便給他們上了刑具,帶到巡撫衙門后被拘押在廊下候審。這時隨著一聲堂呼,兩人分別被差役兩個夾著一個押上了大堂。看見高高供在香案上的圣旨,兩個人帶著刑具立刻跪下了,向圣旨拜了下去。
拜完后何茂才便趴在那里不動了。他身邊的鄭泌昌卻手撐著地掙扎著想站起來。畢竟年衰,被一身刑具拖著卻站不起,他居然望向趴在身邊的何茂才:“茂才兄,你我還未定罪,尚屬革員,理應起來回話。來,扶我一把。”
望著鄭泌昌那滿是硬氣的目光,一股羞恥心騰地冒了出來,何茂才也立刻挺起了腰桿,伸手攙著鄭泌昌,二人同時站了起來。
鄭泌昌望向了趙貞吉:“趙大人,皇上新的旨意上是不是要我們帶著刑具受審?如果沒有,請給我們去掉刑具,設座問話。”
趙貞吉沒有回答他,而是把目光慢慢轉向了譚綸:“譚大人,你說呢?”
鄭泌昌何茂才這才循著趙貞吉的目光看見了坐在左邊案首的譚綸,而且穿著按察使的袍服!
兩個人的目光頓時黯淡了,愣在那里。
譚綸已經看出趙貞吉的態度,他是想隱身在這件欽案之后讓自己出來扛頭,為什么這樣一時還不明白,但這個時候如果自己態度不明,好不容易出現的這一次倒嚴契機就很可能失之一旦!因此他必須說話了,目光刷地刺向鄭泌昌:“圣旨上當然不會有讓你們帶不帶刑具的旨意。但你想知道皇上是怎么看你們的,我可以念幾句旨意給你們聽。”說到這里他站了起來,神態莊嚴地背誦起來:“上諭:‘朕四季常服不過八套,換干洗濕,推衣衣(音:易)之藩王使臣官吏將士,節用用之祿餉軍國之需,無時不念國步之艱,民生之難。渠料一蠶一繭一絲一梭皆吞沒于群蠹之口!如此吞絲剝繭者若不一絲一縷從口中吐出,朕欲容之,彼蒼者天,其能容乎!’鄭泌昌,你不是問皇上要不要你帶刑受審嗎?旨意你聽到了,對你們這些巨蠹,皇上想寬容你們,蒼天也容不得你們。跪下受審!”說到這里,他抓起驚堂木猛拍了下去。
堂威聲立時大作。
久在官場的鄭泌昌和何茂才知道,這時自己不跪便立刻會被刑杖擊跪,二人咬著牙跪了下來。
越是曾經大權在握后來又身涉重案的人越是明白,到這個時候,必須搬出靠山讓審案者有所忌諱才能減輕罪罰。鄭泌昌早就想明白了一條,天塌下來都只有搬出織造局搬出宮里才能頂住,人是跪下來了,神態依然不變:“落在你們手里,無非一死而已。可各位大人不要忘了,我們的案子皆因織造局而起,楊公公不來,織造局不來,不知你們要我們招什么?我們又有什么可招?”
何茂才這時也又有了底氣,大聲接道:“案子審到朝廷,楊公公也應該出來幫我們作證。趙中丞,你們如果偏袒,朝野自有公論!”
趙貞吉此時依然冷著臉坐在那里,并不答話。
譚綸此時心中已對趙貞吉這般態度深為不滿,擔子自己要擔,但絕不能讓他就這樣置身事外:“中丞,你是主審,欽犯如此頑劣,中丞應該有個態度。”
海瑞和王用汲也把目光直望向趙貞吉。
趙貞吉當然明白譚綸這話的意思,依然不正面答話,把目光又望向了錦衣衛那頭:“是否請楊公公出來,跟他們見上一面?”
錦衣衛那頭更絕,兩眼望著自己的鼻子,竟像沒有聽見他的問話。
趙貞吉有些尷尬了,目光又瞟向另外幾個錦衣衛。那三個錦衣衛也像石塑一般筆直坐在那里,眼觀鼻,鼻觀心,一動不動。
譚綸和海瑞王用汲對視了一下目光,然后一齊望向趙貞吉。
趙貞吉有些羞赧了,猛拍驚堂木:“帶楊金水!”
堂上的書吏差役立刻同聲吼道:“帶楊金水!”
鄭泌昌何茂才的耳朵同時“嗡”的一聲,腦子里一瞬間出現了空白,滿耳朵嗡嗡聲中,隱約聽到背后傳來了腳步聲,像是同時有幾個人走了進來。兩人慢慢緩過神來,最不愿想象也從來就沒有想到的結果出現了——楊金水也倒了?!
高矮胖瘦四個太監抬著一把椅子把楊金水抬進來了。這時楊金水已經讓幾個太監按著洗了澡梳了頭換了衣,兩手被鐵銬銬在椅子兩邊的扶手上,臉色煞白,兩眼睜得大大的出神地望著上方。
腳步聲停了,接下來是椅子放在地上的聲音。鄭泌昌何茂才卻仍然愣在那里,不愿回頭看了。
三個欽犯,兩個跪著,一個坐著,趙貞吉不吭聲,譚綸也不吭聲,海瑞王用汲當然不宜吭聲,四個錦衣衛仍像石頭一般坐在那里,堂上出現了不該出現的沉寂。
“哈,哈哈哈哈……”突然,鄭泌昌發出一陣大笑。尷尬的沉寂竟然被他這一陣大笑打破了!
除了楊金水仍然呆呆地虛望著上方,堂上所有的人都被他突然發出的狂笑怔住了,目光全望向了他。
一陣大笑過后,喘息定了,鄭泌昌緊盯著趙貞吉:“請問趙中丞,楊公公是不是和我們一起受審?”
趙貞吉這時臉冷得像鐵:“將楊金水即刻押送京師!”
堂外幾個押送的官兵吼應了一聲:“是!”
四個太監又抬著仍然兩眼虛望上方的楊金水走了出去。
鄭泌昌依然緊盯著趙貞吉:“好!好手段!我們的案子因沈一石而起,沈一石一案因織造局而起,現在你們把織造局撤走了,案子自然就落在我們身上了。”說到這里他又把目光掃向譚綸海瑞和王用汲:“可你們想沒想過,巡撫衙門布政使衙門和按察使衙門是從來不產絲綢的。趙大人,各位大人,但不知接下來你們問什么,怎么問?那么多絲綢和賣絲綢的錢每年每月往宮里送,是不是問什么我們就說什么,扯上誰我們就供出誰!”緊接著他又望向了何茂才:“老何,沒有人會救我們了,不為自己為了家人我們也得自救!我說的話你聽明白沒有?”
何茂才本是一條硬漢,這時被鄭泌昌這一番難得的硬氣煽得那股熱血一下子沖上了腦門,用從來沒有過的眼神望著鄭泌昌:“老鄭,同僚幾年我他媽的一直看不起你。今天,我他媽的誰也不服,只服你了,心服口服!”說著竟當著眾人向鄭泌昌磕下頭去,而且磕得山響。磕完頭他接著轉過了身子,抬頭望向趙貞吉,望向譚綸海瑞和王用汲,大聲嚷道:“問吧!問吧!只要你們敢問我他媽的就什么都敢說!”
“我現在就問你!”海瑞拍案而起,“今年五月初三,新安江_網
如此深刻,卻被他如此淺顯地一語道破,譚綸不由深望著這位泰州學派的大儒,眼中已露出了佩服。
趙貞吉:“我讓你領辦你還心生怨意!不讓你領辦,皇上會同意你一個小小的參軍連升三級出任浙江按察使?擔心我卸擔子,我是主審又是巡撫,這個擔子我卸得了嗎?退一萬步,就算我想卸掉這個擔子,你譚綸能擔得起!”
一連幾問,把個被高拱張居正譽為國士的譚綸問得怔在那里。
趙貞吉泄去了心頭的火氣,終于緩和了聲調,站起來在譚綸面前慢慢來回走著:“你怎么就不想想。鄭泌昌何茂才一門心思要把事情往宮里扯往皇上身上扯,那個海瑞又不知道輕重,四個錦衣衛就坐在那里,我們兩個都卷了進去,事情攪大了,就沒有退路。這一點你都不能領會?”
譚綸:“你也不給我交底,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蟲,怎么領會。”
“我現在就給你交底。”趙貞吉在他身邊的椅子上坐下了,壓低了聲音,“第一,倒嚴就不能牽涉皇上,牽涉皇上就倒不了嚴,還可能牽禍裕王他們。不為你我安危想,為裕王爺徐閣老那些朝中砥柱想,也萬萬不能有一個字牽涉到皇上。”
譚綸完全認同了他的見解:“第二呢?”
趙貞吉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目光更深了:“子理,你覺得胡汝貞這個人怎么樣?”
譚綸又怔了一下,答道:“還算謀國之臣。”
趙貞吉:“就是倒嚴,也不能一竿子打倒一船人。像胡汝貞這樣的人我們就得保。還有一些名義上是依附嚴黨的人,其實都是皇上看重的人,這些人都要保。不保他們,反而是抬高了嚴黨。”
譚綸:“自然該保。”
趙貞吉:“那今年五月毀堤淹田的事就一個字也不能問。那件事是胡部堂結了案報給皇上的,其用意也是不愿擾亂了朝政。這件事如果像那個海瑞那樣窮追徹查,就會牽連胡部堂,也會牽到皇上身上。這是第二條。”
這件事的始末譚綸都是親歷者,胡宗憲當時那樣處理,他也是贊成的。聽趙貞吉這樣一說,他由衷地重重點了點頭。
“第三條就牽涉到我自己了。”趙貞吉又站了起來,“看了上諭我也是萬萬沒有想到,皇上竟會讓我兼領織造局的差使?國庫空虛,北御韃靼,南抗倭寇,今年都指著賣給西洋的五十萬匹絲綢。為了軍國大事,我必須以半價收購桑農的生絲。苦一苦百姓,罵名我來擔,你們可不能再掣我的肘。”
一條船上的人,如此掏肝掏肺的交底,況所謀者國,不謂不正。譚綸當然不能不接受他的想法:“你說得都對,再難,我們都同舟共濟吧。”
趙貞吉的臉舒展了,一只手按在譚綸的肩上:“鄭泌昌何茂才都不足論。你該做的是先去勸勸那個海瑞。把道理給他說清楚。他和你有深交,應該會聽你的。”
聽譚綸把話說完,海瑞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雙目微閉,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
譚綸見海瑞這般神態,知他在想,便耐著性子坐在那里靜靜地等著。
不平靜的反倒是王用汲,他明白譚綸所說的確乎關系重大,擔心的是海瑞卻未必接受。因此他坐不住了,輕輕站起來,拎起桌上那把壺,先給譚綸的茶杯里續上水,又去給海瑞的茶杯里續上水,這才給自己的杯子續上水,放下茶壺端起杯子慢慢喝著,目光卻始終望著海瑞。
等待畢竟是有限度的。見海瑞始終閉目端坐一不發,譚綸站起來了:“不用想了。我譚綸奔走于朝野,做的最成功的一件事就是向裕王爺他們推薦了你海剛峰和王潤蓮。尤其是剛峰兄,你審鄭泌昌何茂才的供詞得到了皇上這道旨意,已經是有大功于社稷了。救斯民于水火,清君側于一役,這都是最后一戰,聽趙中丞的,我們戮力同心吧!”
海瑞終于睜開了眼睛。
王用汲端到嘴邊的杯子停了,定定地望著海瑞。
海瑞:“我現在不能說答應你,也不說不答應你。譚大人,上諭派我們來審案,如果還沒有審就定了案,何必還要我們來審,朝廷下一道旨意就行。”
這可是駁不倒的理,譚綸剛才還慷慨激昂,一下子尷尬在那里。
王用汲不得不說話了:“譚大人說的是為了謀國,剛峰兄說的是如何正道而行。既然都是為了朝廷為了百姓,我們好好審案就是。”
譚綸想了想,望向海瑞:“我還是剛才那句話,你們都是我舉薦的人,我既是為國薦賢,也得為友謀身。剛峰兄,你不要讓我為難。”
“先審案吧。”海瑞也站了起來,“只要真正為了社稷為了百姓,我知道該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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