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好說不如惡打,那總管太監被黃錦這一耳刮子終于扇省了,捂著臉追了上去:“黃、黃公公,老、老祖宗不在那邊……”
黃錦在石階的頂部又站住了:“在哪兒?”
那總管太監追上來了,指著陵宮方向:“那邊,半個月了,每天都在吉穴洞口,晚上也在那里打地鋪睡。”
黃錦一下愣住了,再開口時聲音也有些啞了:“立刻領我去。”
那總管太監再不敢多說什么,領著黃錦直向陵宮方向走去。
月亮白白的,灑進郁郁蔥蔥的山陵便一片朦朧,兩只燈籠的光在這無遮無攔的天地之間有如螢火般微弱,吉壤的穴口便看不真實。
黃錦踮著腳步走了過去,立刻怔在那里。
一床席子鋪在穴口外的磚地上,呂芳面對著洞穴側身睡在那里,身上蓋著一塊粗布單子,頭下枕的竟是一塊青磚——君即是父,守陵恰如守孝,“枕苫”是應有的孝義!
黃錦眼睛被淚水蒙住了,喉頭也被淚水咽住了,一時竟開不了腔。
那總管太監輕聲喚道:“老、老祖宗……”
呂芳顯然并未睡著,身子依然側躺在那里:“說了,我就睡這里。你們都回屋里睡去吧。”
那總管太監:“是黃公公來了……”
呂芳的身子微微動了一下,這才慢慢坐起,又慢慢轉過身來。
“干爹!”黃錦哭著叫出了這一聲,撲通跪了下去,趴在磚地上抽泣起來。
呂芳站了起來,望著黃錦,輕嘆了一聲,強笑道:“長不大的總是長不大呀。主子叫我回去?”
“是……”黃錦這才跪直了身子,揩著眼淚,“天、天亮前得趕到宮里……”
呂芳倏地望向那總管太監:“立刻備馬!”
那總管太監一片慌亂:“是、是……”
一路疾馳,到了西苑后門下馬,小跑著奔到玉熙宮大殿門外已是丑時末了,半個月守陵呂芳本已塵土滿面滿衫,這幾身汗下來更是塵漬如垢,當然不能進殿。
好在當值太監早有準備,他的那套便服已經備在這里,還有一大盆水一大塊面巾也擺在殿外門前。
“快,伺候梳洗!”黃錦低聲催道。
一個當值太監連忙給呂芳解了身上的外衫還有內衣,另一個太監絞了面巾連忙給他擦臉擦身。
那個給呂芳解衣的太監又要來替他拔髻上的銅簪,精舍內已經傳來“當”的一聲磬響!
“不能洗頭了,給我穿衣。”呂芳光著上身將兩臂伸向身后。
內衣套上了,呂芳自己趕緊系著衣帶,黃錦親自給他把外衫也套上了,呂芳立刻走進殿門,一邊走一邊又系著外衫的腰帶。
黃錦親自進去把殿門向外拉閉了。
“打坐”一詞,釋家作如是說,道家也作如是說。關鍵不在“坐”字,而在一個“打”字上。明明閉目入定,盤腿如山,何名之“打”?打的就是此時心中紛紛紜紜的諸般念頭,道稱之為魔,釋稱之為障。
史載:嘉靖幾十年煉道修玄,“為求長生,常整日打坐,不臥床第”,殊不知僅此打坐一功,即非常人所能,亦非只為長生。安知諸多國運人事不是從這個“打”字中得來?今夜又是如此,從酉時等到呂芳進來,五個時辰了,他就一直打坐在蒲團上,此時已然臉上頸上冒出了密密的汗珠。
或能悟得個中之理的一個是嚴嵩,另一個就是呂芳。進來時還和平時一樣,見嘉靖閉目坐在蒲團上,默默跪下去磕了個頭,雖然看見了地上那片血跡——楊金水磕頭留下的那片血跡,心泛微瀾,依然淳淳地站起,先去金盆邊絞了塊帕子,走到坐在蒲團上的嘉靖面前,單腿跪上蒲團的臺階,先從他的后頸開始輕輕擦著,一直到擦完了他的面頰,又走開去放下面巾,從另一個盆里絞出一塊濕布,走到那片血跡前,跪下一條腿,去擦地上那片血跡。
“楊金水是真瘋了。”嘉靖輕聲說話了。
呂芳一邊擦著血跡,一邊答道:“都是奴才調教得不好,上負圣恩。”
嘉靖:“其實他的差使當得還不錯。有些事也不能全怪他。”
呂芳不說話了,低著頭在擦著血跡。
嘉靖:“這么多年了,一條狗也養親了,不成想瘋成那樣。朕已經叫人把他送去朝天觀了,跟藍神仙他們在一起,鬼魂就不敢再纏著他了。”
呂芳趴在了地上,盡力控制著身子不動,淚水卻一滴一滴灑在了磚地上。
嘉靖看著他:“江南織造局鬧成這樣,宮內尚衣監針工局巾帽局那么多奴才貪了多少銀子,只差沒來玉熙宮拆瓦了。這可都是你管的人。朕也只讓你去了半個月永陵,你還覺著這么委屈?”
呂芳抬起了頭,滿臉的淚,哽咽道:“奴才哪有什么委屈……-網象。乾上自然指的是主子,乾下指的什么,奴才便參詳不透了。”
嘉靖:“你們要都能參詳得透,朕也就枉稱了飛元真君。這個乾下指的是海瑞!”
呂芳一愣,睜大了眼望著嘉靖。
嘉靖眼睛望向精舍門外將落的月亮:“一個小小的七品知縣,竟有如此霹靂手段,可見是個至陽至剛之人。都說朕那個兒子孱弱敦厚,其實也還知人善任。”
呂芳作恍然狀:“主子圣明。”
嘉靖:“這個海瑞是要殺人的,但朕現在還不能殺人。除了鄭泌昌何茂才,還有尚衣監針工局巾帽局三個為首的奴才,其他的人,這一次朕一個不殺,一個不抓。這個旨意要立刻傳知嚴嵩和徐階,叫他們清晨進宮。”
呂芳:“奴才這就去傳旨。”
嘉靖:“你不要去,讓陳洪他們去。天也快亮了,你收拾一下去司禮監,半個月不在,那里已經一團亂麻了。”
“內閣的云,宮里的風”。這是嘉靖時京師官場無不通曉的兩句諺謠。做官欲升遷,必須內閣那片云下雨,至于那片云最終能罩在誰的頭上還要看宮里的風把云吹到哪里,這是一層意思。還有一層意思,再機密的事片刻之間宮里就會傳出風來,此風所到之處,誰觀知了風向便能趨利避兇。
半月前呂芳發去守永陵,風吹草偃都倒向了陳洪一邊。今夜呂芳被密詔回宮,不到半個時辰這個消息立刻從玉熙宮先吹到了司禮監,東方未白這里已然是曉風浩蕩了。
陳洪恭立在外院門口,石姓孟姓兩個秉筆太監恭立在他的兩旁,當值的不當值的凡是在司禮監當差的太監都集聚在外院內,黑壓壓地跪了一地。
很快,兩盞燈籠領著,黃錦攙著呂芳來了。
“干爹,您老可回來了!”陳洪一撩袍子跪下了,兩個秉筆太監也跟著跪下了。
“老祖宗安好!”滿院子黑壓壓的人頭發出這聲問好將天都叫亮了。
東邊天際隱隱顯出了一絲亮色,一院子抬著頭的低著頭的都隱約可見了。
呂芳還是穿著玉熙宮當差那身便服,站在院門口向里面望去:“這是干什么?該當差的不去當差,都跪在這里做什么?快起來,起來。”
陳洪和兩個秉筆太監站起了,院子里那些太監依然跪著。
陳洪:“兒子們孫子們日夜惦記著干爹,聽說老祖宗回了,便都一股腦自個兒全來了,兒子們也不好叫他們回去。”說著便攙著呂芳走進院門。
黃錦跟在背后臉上露出了不屑。
慢慢穿過院子里跪滿太監的中間那條石路,呂芳對陳洪說道:“有要緊差使,該當差的留下當差,沒事的叫他們都散了。”
陳洪立刻接:“老祖宗的話都聽到了?當差的留下,其余的散了!”
四大秉筆太監簇擁著呂芳向內院走去。
“是!”他們背后這一聲應答有些聲高有些聲低。
幾個今日當值的太監慌忙爬起跟進了內院。
其余跪了一地的太監這才都慢慢站起了,有些人狠狠地向另外一些太監望去,那些太監都低著頭不敢看他們。挺胸的先走出了院門,低頭的待他們都走了出去,這才蔫蔫地走出了院門。
徐階就在西苑內閣值房,召他到玉熙宮步行也就一刻時辰,可陳洪領他到這里的時候已經是卯時了,遠遠地便望見嚴嵩的那乘二人抬輿已經擺在殿門外的石階下。再仔細望去,嚴嵩本人也還未進殿,由呂芳陪著站在殿門外煦煦地站著,顯然是在等他。
徐階停住了腳步,望向陳洪:“怎么能先召嚴閣老,讓他等我?太失禮了。”
陳洪陰陽地笑著:“首輔自然先召,次輔當然后召,徐閣老這也見怪嗎?”
徐階知是那日得罪了陳洪,向他淡然一笑:“陳公公說的是。”微微提起袍角加快步速向殿門走去。
呂芳見徐階走近,立刻走下石階迎了過去。
二人在石階下目光相碰,徐階:“圣上的萬年吉壤一切都好?”
“一切都好。”呂芳簡短答了一句,“嚴閣老已經等了有些時辰了,快進殿吧。”
徐階立刻登上石階:“剛接到召命,閣老恕罪。”
石階上的嚴嵩這時竟伸出了那只滿是老人斑的手來接徐階。
徐階伸出兩手登上石階握住了嚴嵩伸來的那只手。
嚴嵩:“這半月讓徐閣老操勞了。”
徐階:“好些票擬都壓著呢,閣老再不來我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呂芳見二人這般情形,滄桑一笑,撩袍先進了殿門,高聲奏道:“啟奏皇上,嚴閣老徐閣老奉旨到了!”
精舍里立刻傳來“當”的一記銅磬聲。
一手牽著,一手攙著,嚴嵩和徐階一直保持這個姿態走近了精舍,呂芳微躬著腰站在門外候著二人。
嚴嵩徐階走到了精舍的門口,該轉身在門外行跪見禮了,可剛一轉身,二人便是一驚——嘉靖就站在門檻里邊微笑著看著二人!
徐階攙著嚴嵩便要跪下,嘉靖那兩幅大袖已經飄了過來,帶著一陣風挽住了二人:“不用跪了,都進來吧。”
兩人一直牽著的手這時松開了,各自的一只手被嘉靖兩只大袖挽著,二人被挽進了殿門。
嘉靖登上蒲團,盤腿坐下。
嚴嵩也被呂芳攙著在右邊的矮墩上坐下了。徐階則躬身站在左邊。
“呂芳。”嘉靖叫道。
呂芳:“奴才在。”
嘉靖:“朝里也就兩個老臣了。搬個墩子來,從今日起,徐閣老來見朕也賜個座。”
呂芳:“是。”答著便去窗前搬另外一個矮墩。
徐階連忙又跪下了:“臣也才過花甲之年,怎能受圣上如此過禮的恩遇?臣萬萬不敢當。”
嘉靖:“你受得的(音:di)。坐下吧。”
呂芳已經把矮墩搬到了他的身邊,徐階只好又重重地磕了個頭,站起來望著那個矮墩猶自不肯就坐。
嘉靖:“呂芳,你替朕扶徐閣老坐。”
“不敢!”徐階慌忙側過身子,艱難地挨著那個矮墩的邊沿坐下了。
嘉靖今日滿臉慈藹,望了望徐階又望了望嚴嵩,二人同時屁股離座欠了欠身子才又坐下去。
“呂芳。”嘉靖又叫呂芳。
呂芳:“奴才在呢。”
嘉靖撩起了自己那件長袍的下幅擺了擺:“朕這件長袍是哪一年做的?”
呂芳:“奴才沒記錯的話應該是嘉靖三十七年六月敬制的,到今天也穿了四個年頭了。”
“好記性。”嘉靖夸了一句,隨即開始感嘆起來,“俗話說‘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可在朕這里,人也是舊的好,衣也是舊的好。用久了就舍不得。”
一個八十多,一個六十多,二人聽了這番溫語都感動得立刻又站起,低下了頭。
“坐下,坐下。”嘉靖按了按手。
二人又都坐下了。同樣的感動,感受卻截然不同。在嚴嵩,這是二十多年的苦勞和曲意逢迎換來的,而且是在化險為夷之際,自然是悲欣慶幸。在徐階,這既是皇上進一步恩寵自己的信號,可這個恩遇卻是以叫他繼續和嚴嵩合作為代價的暗示。裕王的囑托,高拱張居正代表清流的殷切期望都在自己身上。圣上的恩寵固然是人臣之望,但出了宮就可能備受朝野佞幸之譏。
嘉靖也有厚道處,這時目光再不看二人,如述家常般接著說道:“世人有個通病,都喜新厭舊。殊不知衣服穿舊了貼身,人用舊了貼心。就說你們吧,人老了精力當然不濟了,可也不會再有其他的奢望,經歷的事多了,事君做事就謹慎,就老成,就不惹亂子。當家就得用老人。當然,那些年壯的不高興了。他們精力旺盛,整日想著往上走,路又被老的擋著,自然就把我們這些老的看做眼中釘了。有句話怎么說來著,‘老而不死是為賊’,年老的在那些年壯人的眼中都成了賊了。朕也不知道我們這些賊到底偷了他們什么東西。”說到這里一向喜怒無形的嘉靖自己先笑了。
這些反應數呂芳最快,立刻跟著笑了,而且笑的幅度足以提醒二老趕快跟著笑。
嚴嵩和徐階都跟著笑了,兩個人的笑里都充滿了各人的滄桑。
“當然,我們這些老的也要識相點。還有句俗話叫做‘不癡不聾不做當家翁’。”嘉靖依然亂石鋪階,“有些事睜只眼閉只眼吧。他們鬧騰他們的去,我們做我們該做的事。嚴閣老。”
嚴嵩屁股微微離座:“老臣在。”
嘉靖:“今日中元,敬天修醮,朕還等著你的青詞呢。寫好了嗎?”
嚴嵩從袍袖里掏出了早已寫好的幾頁青詞雙手捧起:“臣確實老了,這篇青詞恭撰了三日,昨夜才完稿。就怕難入圣上法眼。”
呂芳已然接過嚴嵩的青詞轉身呈給嘉靖。
嘉靖本就不愿在這些臣子面前戴花鏡,日光滿室,嚴嵩的字又寫得大,這時拿著青詞飛快地看了起來。
嚴嵩低著頭。
徐階也低著頭。
只有呂芳在悄悄地望著嘉靖。
嘉靖臉上浮出了笑容:“人老了也有老的好處,文章也更老了。徐閣老。”
徐階連忙站起:“臣在。”
嘉靖:“你的青詞呢?”
“有嚴閣老珠玉在前,臣真怕瓦礫在后,有誤圣上敬天之誠。”徐階一邊答著,慢慢從袍袖里也掏出了自己的青詞雙手呈上。
呂芳連忙又接過了他的青詞轉身呈給嘉靖。
嘉靖一手接過徐階的青詞,一手將嚴嵩的青詞遞給呂芳:“朕看徐閣老的青詞,讓徐閣老也看看嚴閣老的青詞。”
“是。”呂芳接過嚴嵩那篇青詞,轉身又遞給徐階。
徐階雙手接過青詞,這樣的光線,偌大的字體,他用肉眼本看得清楚,卻依然從袍袖里掏出了眼鏡,詢望向嘉靖。
嘉靖:“戴上吧,坐下看。”
“是。”徐階這才戴上眼鏡,坐下來看嚴嵩的青詞。
精舍一時間十分靜穆,徐階在仔細看嚴嵩的青詞,嘉靖在仔細看徐階的青詞。
很快,兩人幾乎是同時看完了。
徐階望向了嘉靖,嘉靖卻將徐階的青詞往膝上一放,臉上無任何表情。
嚴嵩雖微低著頭,憑感覺卻把嘉靖把徐階的神態都籠罩在余光中。
呂芳有些緊張了。
嘉靖開口了:“朕先評評嚴閣老寫的青詞吧。三個字:好,好,好。徐閣老以為如何?”
徐階又站起了:“圣上是三個字的評語,臣只怕要說_網五十萬匹絲綢萬難織成,前方軍需,各部開支均已告竭。臣奏請鄢懋卿南下巡鹽,清厘鹽稅,充作國用。”
嘉靖臉色稍稍緩和了:“準奏!”
嚴嵩:“胡宗憲東南抗倭已屆決戰之局,臣聞報有走私刁民名齊大柱者曾有通倭之嫌,不知何人所派先今潛入軍營,就在胡宗憲身邊。此人倘若真是倭寇奸細,則遺患巨大。是否請徐階和兵部一并查處?”
所謂通倭情節在海瑞呈奏的供狀證中已經寫得明明白白,現在供狀證都已燒了,嚴嵩卻翻出此事,嘉靖心里明白,徐階心里也明白,他這明顯是在找補今日的輸局了。
嘉靖眼中立刻掠過一絲精光,沉默少頃忍著答應了他:“準奏。還有嗎?”
嚴嵩磕了個頭:“臣叩辭圣上!”
呂芳這才將他攙了起來。
徐階這也才跟著又磕了個頭站了起來。
嘉靖依然挺跪在神壇前,二人這就只能躬腰后退著出去了。
呂芳攙著嚴嵩躬腰慢慢向門邊退去。
徐階雙手高舉奏疏彎著腰跟著慢慢向門邊退去。
嘉靖還是挺跪在神壇前,慢慢抬起了頭,向那幾塊牌位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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