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遙擔心自己會睡著確實有些多余了,因為她連坐一會的時間都沒有。時至中夜,果然那孩子愈來燒的厲害,臉頰通紅嘴唇卻是煞白,剛開始脈息雖然不強還是摸得出來,到得三更,連脈息都漸漸弱下去。每隔一刻鐘殷梨亭和莫聲谷就給那孩子用烈酒擦一次身體,而路遙則一直給那孩子施針,希望能借此控制住外傷引起的高燒。
殷梨亭提出由他們用內功幫著孩子療傷,路遙卻是搖頭。這種高燒不同于風寒,并非內力所及,除了藥石與自身的意志力,幾乎沒有其他辦法。而且這孩子現下虛弱,也沒練過功夫,怕是經不住內力沖擊經脈。其間宋遠橋和俞蓮舟各自來了一回,看到此種情況也是無法,只盼這孩子吉人天相。
路遙不信天,她歷來秉持有人事盡人事,盡了人事也不能憑天命,于是一整晚藥方換了三個,煎藥的道童都已經撐不住睡到了,最后不得不讓莫聲谷去代替道童煎。待到黎明時分,仍舊不見燒褪,脈息卻是越來越弱,幾不可查了。路遙再一次施針之后,拿起桌上的炭筆想寫什么,然而提筆良久未落一字,最后忍不住抓了抓有些微亂的頭發,推門出了去。
殷梨亭給男孩掩好被子跟了出去,只見路遙坐在廊檐下,一手抓著額頂的頭發,緊皺著眉,熹微晨光下,一夜未睡臉色有些蒼白,神色游移不定。殷梨亭道她再思考如何用藥,也不打擾,無聲無息的在她身邊坐下。
良久,路遙抬頭,目光有些猶疑,看著殷梨亭,似乎仍舊在遲疑著什么。殷梨亭見她神色,沖她安慰般的笑了一下,目光和暖而安寧。
以前路遙應允醫治俞岱巖,以及這些日子來俞岱巖一日日的好轉,他們師兄弟看在眼里,相處一月有余,皆只道路遙醫術高明,且為人爽朗,喜愛玩笑。直至今日之事,他才發現路遙作為一個醫者,其對生命的嚴肅認真是他們所未見過的。在那樣被元兵包圍的情況下卻堅持要做完醫治,刀槍加于前而目不瞬的功力,似乎并非能用所謂的醫者仁心來解釋,而是一種異乎尋常的執著。路遙看著殷梨亭,夏日清晨日出的橙黃色晨光灑在他的清雋而猶帶著些許稚氣未脫的面龐上,而眼神卻是格外清澈,好似山間清風,讓路遙覺得似乎心脾一清。
她嘆了口氣,聲音因為熬夜有些沙啞,低得似乎在自自語:“還有個方子,或能奏效。但是用的乃是重藥,也是虎狼之性,那孩子怕是很難耐得住。這方子下與不下之間,怕又是一條人命。”
殷梨亭明白了她所糾結的事情,輕拍了拍她胳膊,道:“你是大夫,并非神仙。”
路遙有些怔怔的看了看他,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一個年輕女孩一身白袍,將手放在心口,在近百年的大廳里一字一句立下的誓。誓很長,但是其中一句是:“記住你是醫生,但不是上帝。”一直以來,她對其的理解是病人無論善惡,作為一名醫生,在行醫用藥時,她是不應該加以區別對待的。但是滄海桑田之后,今日之事似乎是迫使她從另一個角度來理解這句話。眨眨眼睛,低頭沉思半晌,忽地起身進了房間。殷梨亭以為她要寫方子,卻不料她拿起金針,連刺了那孩子幾處大穴,對跟進來的殷梨亭道:“我自己去丹房抓藥煎藥,你幫我看著這孩子,若是忽然有任何癥狀就去叫我。”
殷梨亭點頭答允,就見路遙腳下竟是展開輕功,一路去了。
待到太陽完全升起,路遙端了熬好的藥回了房間。
莫聲谷此時坐在椅子上打坐,而殷梨亭坐在床邊看著那孩子。
“幫我把他扶起來。”路遙低聲道。
殷梨亭依而行。路遙用勺子輕輕攪動片刻,一勺勺的把這碗自己親手熬得藥一點點的喂進去。看著藥碗一點點見底,路遙心中暗自祈盼。殷梨亭自她上山,就從沒看她親手熬過藥。打發莫聲谷每次給俞岱巖煎藥的時候總是半真半假的道,她一個神醫去做煎藥這種事實在太浪費資源。這次她親自動手,想必是格外慎重。
一碗藥下去,路遙用金針護住那孩子心脈。兩人各靠著床的一個床柱坐著。清晨的陽光透過窗子照進來,把屋內染成一片金黃。路遙盯著那窗欞,忽然很像說些什么,輕輕的道:“我以前學醫的時候,師父也對我們說過:你們是大夫,不是神仙。但我一直覺得,如果醫術夠高明,那么病人碰到我,便是他命不該絕。我也曾有一個師兄,非常有天分,也很刻苦,醫術端的高明。但是他做了兩年,便不再做醫生了。當時很多人都很驚訝,不明白本是前程似錦的他為什么放棄。他那時私下跟我和秋燃說他討厭治得了病但是治不了命的那種無力感。后來我才知道,他的青梅竹馬十五年的未婚妻死在了他的親自執刀的手術中,他到最后拼盡全力,卻救不了他最愛的人。”
殷梨亭心中一慟,他歷來心地柔軟,這樣的故事讓路遙如此低低的訴說,讓他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有些澀有些苦。
“可是更令我們驚訝的是,半年以后,一次劇烈的地動引起無數傷亡。我們一些大夫去受災之地救治傷患。此時而那個師兄回了來醫館,和我們同去。我有些奇怪,因為他當時放棄醫生這個工作的時候很堅決,于是我便想問他為什么。誰知到還沒有來得及,那個師兄在受災的地方遭遇到意外,被一根從高處墜下來的房梁砸到,導致脾臟破裂,沒有搶救過來,當日就殉職了。而那個時候,我正是搶救他的大夫。我記得他昏死過去前的最后一刻,抓著我的手,什么都不說,可他那時候的眼神到現在我還記得,那是一種解脫。”
殷梨亭沒想到故事居然有這么一個轉折,半晌,才低低道:“或許你師兄覺得死得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