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懷遠死了。
其實當初那一身傷并不致命,但得知自己的雙手再也不能寫字以后,----那些曾經吐氣揚眉的得意,和等著青云直上的暗喜和希翼,還有呼奴喚婢、妻妾成群的美夢,統統都在一瞬間破滅了。
難道真的要一輩子吃軟飯,靠老婆養活?做一個廢物點心?
馮懷遠心里失了生趣,脾氣也變得暴躁異常,總覺得妻子看自己的眼光不對勁,分明就是帶著嫌棄。于是整天不停的發脾氣、砸東西,最后自己越想越絕望,再怎么折磨別人也一樣灰心。
折騰了一個多月后,干脆把自己關在屋子里懸了梁。
彼時馮家的人都有些怕了他,他說要一個人呆著,再沒人敢上前觸那個霉頭,就真的都退了出去。
等到晌午吃飯時,玉華叫了半晌沒人應,只得硬著頭皮叫人砸了門,一進去便嚇得大聲尖叫,----等到回神喊了馮母等人過來,馮懷遠早就已經涼透了。
“我的兒!”馮母大呼一聲,當即急痛攻心暈了過去。
馮家頓時亂成一團糟,兩位小姐只知道淌眼抹淚的痛哭,下人們則一副樹倒猢猻散的茫然,只剩下玉華靜靜的站立不動。
丈夫死了,心里自然是難過的,哪怕他平日戴自己算不上好,但也說不上多惡,只是冷淡了些,總歸還是“一日夫妻百日恩”。
一年多了,不可能半分感情都沒有。
可是除了傷心以外,更多的……,居然是解脫。
玉華最懷念做姑娘的日子,簡簡單單、清清靜靜,----不需要伺候丈夫,也不需要看婆婆的臉色,更不需要揣摩小姑子們的心思,幾乎沒有任何煩惱。
不會因為沒有懷孕,就整天好似矮了別人一等,在婆家都抬不起頭來,整天拿著嫁妝銀子做貼補,還是不能討到婆婆和丈夫的歡心。
而這一次,丈夫居然在外頭為了粉頭打架!
他若是還活著,還繼續做官下去的話,將來少不了要納幾房美妾,生一群庶子庶女的吧?那么自己,只能像是一個擺設一樣的活下去。
馮母醒來后喝了兩碗水,一時氣迷了心,還沒有想起兒子死了的事,只是隱隱覺得少了點什么。因為天色暗了下來,快該吃晚飯了,于是叫了人來吩咐道:“前幾天懷遠說想吃五花肉,晚上加一盤蒜苗五花肉好了。”
馮珍兒“哇”得一聲哭了出來,“娘……,大哥已經沒了。”
“什么沒了?!你這死丫頭……”馮母啐了一句,卻在‘死’字上頭停住,……兒子懸梁的一幕再現眼前,當時就已經沒力氣,人都硬了,可不就是死了。
“娘!娘……”
“懷遠媳婦呢?!”馮母用力推開兩位女兒,心頭怒火中燒,----家里出了這么大的事,做媳婦的居然不在跟前?一雙眼睛四下找人,罵道:“人呢,人呢?!死到哪兒去了?!”
玉華正在外頭跟人商議辦后事,聽到婆婆在屋里發飆,趕忙跑了過來,進門道:“娘找我有事……”話未說完,便被婆婆砸了一個繡花枕頭。
“你、你……”馮母見她只是紅著眼圈兒,臉上連一絲淚痕都沒有,越發斷定這個媳婦涼薄,只怕已經存了改嫁的心思,不然何以如此冷靜?氣得要從床上跳下來,好歹被兩個女兒拉住了,嘴里罵道:“下作娼婦,漢子才死就跑出去鬼混了!”
馮懷遠再涼薄也是玉華的丈夫,他死了肯定傷心,才剛哭了一場,只是因為要找人安排事情,少不得洗了臉出去見人。
----總不能讓丈夫一直挺在房間里吧?
沒想到外面的事還沒安頓好,這邊婆婆就鬧了起來!
玉華可以忍受丈夫的冷淡,婆婆的刻薄,小姑子的難纏,甚至可以拿出嫁妝來,貼不婆家平日的花費。卻斷斷不能忍受,被人指責名節上不清白,臉色一變,正色道:“娘怎么能說這種話?懷遠的后事還要料理,總不能一直就那么躺著……”
“少在這兒假惺惺的!”馮母此刻正在激怒的狀態,哪里還有半分理智?越看媳婦越像有了外心,甚至……,心下一陣亂想,突然直起身子吼道:“你為什么把懷遠一個人留在屋子里?你是不是存心的……”
“娘……”馮珍兒比妹妹大好幾歲,到底能理一些事,勸道:“娘你氣糊涂了,大嫂怎么會害大哥?害了大哥,大嫂又能得到什么好處?莫要再亂想了。”
----眼下兄長死了,將來自己和母親妹妹幾個,還得靠著大嫂過日子,這種時候怎么能得罪人?便是再恨這個嫂子,面上少不得暫且忍住。
誰知她不勸還好,越勸越讓馮母起了疑心,頓時哭道:“一定是的,……一定是這個偷漢子的小娼婦,害死了我的兒子!我要你償命……”
玉華心里厭惡已極,疲憊已極,只是靜靜的站著,連反駁的話都懶得說。
瑞雪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可惜自己只是一個丫頭,不便頂嘴,生拉硬拽把玉華拽出了門,氣惱道:“他們真是欺人太甚!”
誰知道玉華卻嘆了口氣,淡淡道:“這樣也好……”
----也好,斷干凈自己所有的念想。
瑞雪以為她是氣糊涂了,想了想,突然眼前一亮,“怎么把三姑奶奶給忘了?咱們去找她,有三姑奶奶給小姐撐腰,還怕什么?”
半刻都不想在馮家繼續呆下去,連對小主人的稱呼都換了。
天氣漸冷,玉儀又是雙身子的人,屋里早就放上了火盆,身上穿得也是才剛趕出來的新棉襖,又輕又暖和,手里還捧了一個泥金小手爐。
看著一臉憔悴走進來的玉華,聲音柔和道:“大姐坐下說話。”又喚問棋,“給瑞雪也搬一個小杌子。”
瑞雪趕忙道了謝,挨在玉華身側斜斜的坐了。
“大姐夫的事我聽說了。”玉儀不知道是該安慰呢,還是該慶賀,只是不免想到了大太太,----當初為了一己之私,竟然下狠手設計沒有冤仇的侄女,這份孽障,是不是冥冥之中轉到了女兒身上?
只是自己如今懷了身孕,心也變得寬容和柔軟了,忍不住為玉華嘆息一聲,----年紀輕輕就做了小寡婦,將來還不知道如何呢。
玉華沉默許久,半晌開了口,“三妹妹,我有話想單獨跟你說。”
玉儀點點頭,讓桂枝等人在外頭等候。
“三妹妹……”玉華喊得有些艱難,垂了眼簾,“我知道,當初我娘做了對不起你的事,你原該恨我的。”忍了又忍,眼淚還是落了下來,“可是我實在沒有別人可求,只能……,只能厚著臉皮來求你……”
自己的丈夫死了。
一直忙著招呼婆婆和小姑子,打理著整個馮家,忙得暈頭轉向,卻在婆婆那里受了一大頓氣,根本顧不上傷心垂淚。
此時此刻,眼淚卻像是決堤一樣的涌了出來。
玉儀知道她是需要一個痛哭的機會,便靜靜看著她,過了好一會兒,見她情緒慢慢平復下來,方才遞了一塊帕子過去。
玉華紅著眼圈兒接了,看著玉儀笨重臃腫的身子,有些不好意思,歉意道:“本來就不該打擾你的,我還……”
玉儀溫柔的看了她一眼,喚道:“大姐……”
玉華長長的舒了口氣,坐直了身子,眼里的悲傷和脆弱隱了下去,清了清嗓子,“我還是先把事說了。”
“你說。”
“從前馮家的人不喜歡我,總覺得我瞧不起他們,哪怕我掏心掏肺,連人帶銀子給他們用,也一樣的不領情。”玉華有些自嘲的一笑,“現如今,婆婆更是疑心我害了她的兒子,還說了許多難聽的話……”
玉儀皺眉道:“這馮家,也太不知事了。”
“三妹妹你誤會了。”玉華搖搖頭,“我不是來抱屈的,也沒打算讓你替我出頭,只是不想再在馮家呆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