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愣了愣,心里一陣絞痛。
她翻了個身,把面頰緊埋在枕頭里,他彎腰摘下了她的耳環。她又在喃喃的囈語了,他把她的長發從面頰上掠開,聽到她正悄聲的說著:“媽媽說的,不是我的東西,我就不可以拿。我……不拿不屬于我的東西,媽媽說的。”
她不再說話,不再囈語,她沉入沉沉的睡鄉里去了。
他卻坐在那兒,燃起一支煙。他很少抽煙,只在最苦悶的時間里,才偶爾抽一支。他抽著煙,坐著,在煙霧下望著她那張熟睡的臉龐,他陷入深深的沉思里。
同一時間,賀家卻已經翻了天。
不知是哪個作家說過的,如果丈夫有了外遇,最后一個知道的一定是妻子。婉琳卻并不是最后一個知道的,打雨秋開畫展起,她已經聽到了不少風風雨雨。但是,她在根本上就拒絕相信這件事。二十幾年的夫妻,俊之從來沒有背叛過她。他的規矩幾乎已經出了名了,連舞廳酒家,他都不肯涉足,這樣的丈夫,怎會有外遇呢?他不過是業務上的關系,和一個女畫家來往的次數頻繁了一點而已。她不愿去追究這件事,尤其,自從發生了珮柔出走的事件之后,俊之對她的態度就相當惡劣,他暴躁不安而易發脾氣,她竟變得有些兒怕他了。她如果再捕風捉影,來和俊之吵鬧的話,她可以想像那后果。因此,她沉默著。但,在沉默的背后,她卻也充滿了畏怯與懷疑。不管怎樣相信丈夫的女人,聽到這一類的傳,心里總不會很好受的。
這天午后,杜峰的太太打了個電話給她,她們都是二十幾年的老朋友了,杜太太最恨杜峰的“逢場作戲”,曾經有大鬧酒家的記錄。每次,她和杜峰一吵架,就搬出俊之來,人家賀俊之從不去酒家!人家賀俊之從不包舞女!人家賀俊之對太太最忠實!現在,杜太太一得到消息,不知怎的,心里反而有份快感,多年以來,她羨慕婉琳,嫉妒婉琳,誰知婉琳也有今天!女人,是多么狹窄,多么自私,又多么復雜的動物!“婉琳,”她在電話里像開機關槍般的訴說著:“事情是千真萬確的了,他們出雙入對,根本連人都不避。秦雨秋那女人我熟悉得很,她是以浪漫出了名的,我不但認得她,還認得秦雨秋的姐姐秦雨晨,秦雨晨倒是個規規矩矩的女人,可是雨秋呵,十六、七歲開始就亂交朋友,鬧家庭革命,結婚、離婚、戀愛,哎喲,就別提有多少風流韻事。我們活幾輩子的故事,只夠她鬧幾年的。現在她是抓住俊之了,以她那種個性,她才不會放手呢!據他們告訴我,俊之為她已經發瘋了,婉琳,你怎么還蒙在鼓里呢?”
婉琳握著聽筒,雖然已經是冬天了,她手心里仍然冒著汗,半天,她才囁囁嚅嚅的說:
“會……會不會只是傳呢?”。
“傳!”杜太太尖叫。“你不認得雨秋,你根本不知道,你別糊涂了,婉琳!說起來,這件事還是杜峰不好,你知道,雨秋是杜峰介紹到云濤去的。憑雨秋那幾筆三腳貓似的畫,怎么可能出名呢?俊之又幫她開酒會,又幫她開畫展,又為她招待記者,硬把她捧出名來……”
“或者……或者……或者俊之是為了生意經。”婉琳結結巴巴的,依然不愿接受這件事。
“哦,婉琳,你別幼稚了,俊之為別的畫家這樣努力過嗎?你想想看!”真的,婉琳頭發昏了,這是絕無僅有的事!
“怎……怎么會呢?那個秦——秦雨秋很漂亮嗎?”
“漂亮?”杜太太叫著:“天知道!不過普普通通而已。但是她會打扮,什么紅的、黃的、紫的……她都敢穿!什么牛仔褲啦,喇叭褲啦,緊身衫啦,熱褲啦,她也都敢穿,這種女人不用漂亮,她天生就會吸引男人!她姐姐一談起她來就恨得牙癢癢的,你知道,雨晨的一個女兒就毀在雨秋手里,那孩子才真漂亮呢!我是眼看著曉妍長大的……”
“你……你說什么?”婉琳更加昏亂了。“曉妍?是……是不是戴曉妍?”戴曉妍,子健的女朋友,也帶到家里來過兩次,坐不到十分鐘,子健就把她匆匆帶走,那女孩有對圓圓的大眼睛,神氣活現,像個小機靈豆兒。她也曾要接近那孩子,子健就提高聲音喊:“媽,別盤問人家的祖宗八代!”
她還敢管孩子們的事嗎?管一管珮柔,就差點管出人命來了,結果,還不是她投降?弄得女兒至今不高興,江葦是怎么也不上門,俊之把她罵得體無完膚,說她幼稚無知。她還敢管子健的女友嗎?問也不敢問。但是,怎么……怎么這孩子會和秦雨秋有關呢!“是呀!就是戴曉妍!”杜太太叫著:“你怎么知道她姓戴?反正,曉妍就毀在雨秋手里了!”
“怎么呢?”她軟弱的問,手心里的汗更多了。
“曉妍本來也是個好孩子,她們戴家的家教嚴得很,可是,曉妍崇拜雨秋,什么都跟雨秋學,雨秋又鼓勵她,你猜怎么著?”她壓低了聲音:“曉妍十六歲就出了事,懷過一個孩子,你信嗎?才十六歲!戴家一氣,連女兒也不要了,雨秋就干脆把曉妍接走了,至于那個孩子,到底是怎樣了,我們就弄不清楚了。就憑這一件事,你就知道雨秋的道德觀念和品行了!”婉琳的腦子里轟然一響,像有萬馬奔騰,杜太太嘰哩咕嚕的還說了些什么,她就全聽不清楚了。當電話掛斷之后,她呆呆的在沙發里坐了下來,眼睛發直,臉色慘白,她動也不動的坐著。事情一下子來得太多,太突然,實在不是她單純的腦筋所能接納的。俊之和秦雨秋,子健和戴曉妍。她昏了,她是真的昏了。她沒有吃晚飯,事實上,全家也沒有一個人回家吃晚飯,珮柔沒回來,子健沒回來,俊之也沒回來。一個人吃飯是什么味道?她沒有吃,只是呆呆的坐著,像一座雕刻的石像。
七點多鐘,珮柔回來了。看到母親的臉色不對,她有些擔憂的問:“媽!你怎么了?生病了嗎?”
婉琳抬頭看了珮柔一眼,你真關心嗎?你已經有了江葦,又有你父親和哥哥幫你撐腰,我早就成了你的眼中釘,我是每一個人的眼中釘!她吸了口氣,漠然的說:“我沒什么。”珮柔甩甩頭,有些不解。但是,她心靈里充滿了太多的東西,她沒有時間來顧及母親了。她上樓去了。
婉琳仍然呆坐著。好了,珮柔有了個修車工人做男朋友,子健有了個墮落的女孩做女朋友。俊之,俊之已經變了心,這世界,這世界還存在嗎?婉琳!杜太太的聲音在她身邊響起,拿出一點魄力來,你不要太軟弱,不要盡受人欺侮!你是賀家的女主人呀!賀家的女主人!是嗎?是的,她是賀俊之的太太,她是珮柔和子健的母親!二十幾年含辛茹苦,帶孩子,養孩子,持家,做賢妻良母,她到底什么地方錯了?她在這家庭里為什么沒有一點兒地位?得不到一點兒尊敬?
一聲門響,她抬起頭來,子健像一陣旋風般沖了進來。一進門就直著脖子大喊大叫:
“珮柔!珮柔!”珮柔跑了出來。“干什么?哥哥?”她問。
“曉妍在外面,”子健笑著說:“她一定要我拉你一起去打保齡球,她說要和你比賽!”
“我怎么打得過她?”珮柔也笑著:“我的球只會進溝,你和她去不好嗎?”“她喜歡你!”子健說:“這樣,你陪她先打,我去把江葦也找來,四個人一起玩……”他一回頭,才發現了母親,他歉然的笑笑。“媽,對不起,我們還要出去,曉妍在外面等我們!媽?”他皺起眉頭:“你怎么了?”“子健,”婉琳的手暗中握緊了拳,聲音卻是平平板板的。“請你的女朋友進來幾分鐘好不好?”
“好呀!”子健愕然的說,回頭對門外大叫了一聲:“曉妍,你先進來一下!”曉妍很快的跑進來了,黑色的緊身毛衣,裹著一個成熟而誘人的胴體,一條短短的、翠綠色的迷你裙,露出了修長、亭勻、而動人的腿。短發下,那張年輕的臉孔煥發著青春和野性的氣息。那水汪汪的眼睛,那大膽的服裝,那放蕩的模樣,那不害羞的冶笑……
“賀伯母!”曉妍點了點頭,心無城府的笑著。“我來約珮柔去玩……”婉琳站起身來,走到曉妍的面前,她目不轉睛的盯著她的臉,就是這個女孩!她和她的姨媽!怒火在她內心里瘋狂般的燃燒,她的手握得更緊了,她的聲音里已帶著微微的顫抖:“你叫戴曉妍?”她咬牙問。
“是呀!”曉妍驚愕的說,莫名其妙的看了子健一眼,子健蹙著眉,聳聳肩,同樣的困惑。
“你的姨媽就是秦雨秋?”婉琳繼續問。
“是呀!”曉妍揚著眉毛,天真的回答。
“那么,”婉琳提高了聲音:“你就是那個十六歲就懷孕的小太妹?你姨媽就是去搶別人丈夫的賤女人?你們這兩個下賤的東西,你們想拆掉我們賀家是不是?老的、小的,你們這兩個卑鄙下流的爛污貨!你們想把我們家一網打盡嗎?你……你還不給我滾出去!你……”
曉妍嚇呆了,倏然間,她那紅潤的面頰上一點血色也沒有了。她張著嘴,無法說話,只是拚命搖頭,拚命向后退。婉琳卻對她節節進逼。“媽!”子健狂喊了一聲,撲過去,他攔在母親和曉妍的中間,用手護著曉妍,他大聲的對母親叫:“你要干什么?媽!你怎能這樣說話?你怎能……”
“你讓開!”婉琳發瘋般的喊:“我要打她!我要教訓她!看她還敢不敢隨便勾引男孩子!”她用力的推子健,眼淚流了一臉。“你讓開!你讓開!你讓開……”
“媽!”珮柔叫,也沖過來,用手臂一把抱住母親:“你冷靜一點,媽!你冷靜一點!媽媽!媽……”
“我要揍她!我要揍她!我要揍她!”婉琳掙扎著,瘋狂的大吼大叫,積壓已久的怒火和痛苦像決堤的河水般泛濫開來,她跺腳,撲打,又哭又叫。
曉妍張大了眼睛,她只看到婉琳那張潑婦似的臉,耳朵里像回聲般回蕩著無數的聲音:下賤,卑鄙,勾引男孩子,不要臉……要揍她!要揍她!要揍她……她的神志開始渙散,思想開始零亂,那些久遠以前的記憶又來了,鞭打,痛毆,捶楚……渾身都痛,到處都痛……終于,她像受傷的野獸般狂叫了一聲,轉過身子,她沖出了賀家的大門。
“快!”珮柔喊,雙手死命抱住母親:“哥哥!快去追曉妍!快去!”她閉上眼睛,淚水滑了下來,歷史,怎能重演呢?
子健轉過身子,飛快的沖了出去,他在大門口就追到了曉妍,他一把抱住她,曉妍拚命踢著腳,拚命掙扎,一面昏亂的、哭泣的、尖聲的喊著:“姨媽!我要姨媽!我要姨媽!”
“我帶你去找姨媽!”子健說,抱緊了她。“曉妍,沒有人會傷害你,”他眼里充滿了淚水,哽塞的說:“我帶你去找姨媽!”_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