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宜院內,燭火映得窗欞透亮。陳稚魚指尖拂過那套繡著小老虎的孩童衣裳,針腳細密,料子軟糯,她細細疊好收進錦盒,預備明日探張媛媛時帶去。
方才她與陸曜一同離去,行至半路,陸曜才忽記起今日下值先去了慕青院,帶回的公物還擱在偏屋未曾取,便又折身回去了。陳稚魚望著他遠去的背影,輕輕嘆了口氣——在長輩跟前,陸曜向來是顧著體面的,她也懂如何配合,私下里縱有小性子拌嘴倒無妨,可若叫長輩瞧出半分不妥,少不得要怪她不懂事。
夜風攜著寒意掠過窗欞,陳稚魚走到窗邊,抬眼望向天際那輪寒月,清輝冷冽,四下竟無半顆星子。喚夏緊隨在側,見姑娘望得出神,也順著她的目光望去。
“你可知,冬日夜空為何少見繁星?”陳稚魚的聲音輕得似要融進風里。
喚夏微怔,雙手交疊垂在身側,面上帶了幾分局促:“奴婢往日倒未曾細察,莫不是天寒凍住了星子?”
陳稚魚抿了抿唇,窗外夜色沉沉,唯有那抹月光映在她眼底,漾開一片清冷。
“我幼時,春夏秋三季的夜,滿夜空都是星星。我常和阿弟們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數星子,還比誰數得更多。”
喚夏聽了,忍不住笑道:“那星星眨呀眨的,如何數得清?怕是數到最后,眼都要花了。”
“可不是么。”陳稚魚唇邊牽起一抹淺淡的笑意,“繁星滿天,數也數不盡,忽閃著像極了害羞的姑娘——夜里睡熟了偶爾會踢被子,旁人一抬頭看她,她便慌忙閃一下,似是遮住了自己的窘迫。”
喚夏這還是頭回聽這般新鮮的說法,連連點頭:“姑娘這話極是貼切!星子本就耀眼,可不就像世間那些美好的女子么?”
陳稚魚眨了眨眼,目光垂落,落在窗下那叢枯了的蘭草上:“可惜啊,星子不會開口說話。她的美這般耀眼,心聲卻那般微弱。地上的人望得見她的光華,卻瞧不見她藏在光芒背后,說不出口的心事。”
喚夏收回目光,望著姑娘平靜無波的臉龐,聲音放得更輕了:“姑娘,可是心里藏著愁緒?”
陳稚魚緩緩搖頭,抬手攏了攏衣襟,長長吐出一口氣,將那點未說出口的悵然,悄悄融進了無邊的夜色里。
今日乃陳稚魚初見陸大夫人。平心而論,這位大伯母性子溫潤如水,邊關十數年的風霜凄苦,竟未在她身上留下半分冷硬痕跡。
尤其方才見著粗獷豪邁的大伯與她并肩而立,二人本是結發夫妻,早已兒女繞膝、孫輩承歡,可在陳稚魚眼中,不知為何,總覺二人之間隔了層無形的屏障。
大伯母待大伯,禮數周全,恭敬有加,挑不出半分錯處,可那眼底深處,偶爾會掠過一絲疏離與冷漠。偶爾不經意間,亦能察覺到那冷漠之下,竟似還藏著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像是愛到極致,又像是恨到刻骨,讓陳稚魚不禁疑心是自己看錯了。
再看大伯待大伯母,卻是實打實的珍愛。行間的呵護,眼神里的暖意,都做不得假。
邊關舊事,外人本無從窺探,可陳稚魚心思細膩,隱隱察覺到幾分端倪:這對夫妻若真有嫌隙,癥結怕多半在大伯的后院里。那種愛之深、恨欲死的矛盾,最是磨人——仿佛一顆心全掛在他身上,愛到入骨,卻又因他的用情不專,恨得肝腸寸斷。
念及此處,陳稚魚自己倒先怔住了,一股無力之感涌上心頭。
情愛最是易迷人心竅。一旦愛欲壓過理智,填滿了整個人生,那便要將一輩子都耗在追逐那虛無縹緲的情愛上——它從不落地生根,卻能叫人哭也為它,笑也為它,好好一個鮮活的人,生生被磨得失了本真,再也尋不回從前的模樣。
陳稚魚望著窗外漸暗的天色,指尖無意識絞著衣袖,心底忽生一絲惶惑:來日她自己,會不會也這般深陷其中,一步步走成這般模樣?
窗外的風又緊了些,卷著枯葉打在窗紙上,沙沙作響。陳稚魚輕輕搖頭,似要將這念頭驅散,可那點惶惑卻像沾了水的棉絮,沉沉墜在心頭——她終究不敢肯定,自己能在這情愛的迷局里,始終保有幾分清醒。
有那么一瞬,陳稚魚竟動了妥協的念頭——罷了,便退讓一步,再退一步,學著做他們眼中賢良溫淑的主母,做他心心念念的柔順人兒也罷。
可這念頭剛起,心底那股不甘便如潮般涌上來,將那點妥協壓得死死的。她所求的本非登天難事,不過是幾分自在自由,怎就因他一己私心,生生被剝奪了去?時至今日,陳稚魚仍想不透,此事上他究竟在顧慮什么,竟遲遲不肯松口。縱然兩人關系冷到這般地步,往日情意難再回暖,他似也從未想過,為她退讓半分。
她收回目光,轉身合上窗扇,將外頭的寒夜徹底隔在窗外。屋內暖爐燃得正旺,暖意瞬間裹住周身,連帶著方才被風吹得冰涼的臉頰,也漸漸回了溫度。陳稚魚緩步走到榻邊躺下,許是在窗邊立得久了,雙腿竟隱隱抽了筋,她忍不住蹙了蹙眉。
一旁的喚夏眼尖,見姑娘面露不適,忙取了軟毯墊在她膝下,自己搬了矮凳坐下,指尖輕輕按揉著她抽筋的腿肚,力道溫順適中。
屋內靜得只余暖爐里炭火偶爾地輕響,喚夏手上揉按的力道未停,溫聲開口:“姑娘心思最是細膩,旁人一句閑話,您便能想到往后十步、五十步的光景,只是這般事事籌謀,也太耗心神了。”
陳稚魚聽著,未發一語,只靜靜望著她,眼底映著燭火的微光。
喚夏垂眸繼續道:“其實在奴婢看來,這府里再無人能比姑娘做得更好。您自京中而來,一路如何步步穩妥走到今日,旁人瞧不見其中艱辛,奴婢卻都看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