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定
無法回避、直指核心的問題在大殿里響起,如同投入平靜深潭的石子,激起了無聲卻巨大的漣漪。
甚至直接跳過了“要不要登基”這個話題,甚至話語里本身催促的意味都要大于詢問的意味。
這可能也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吞并了半個遼國的偌大疆域,威望蓋過天子的舊國藩王,無數人的追隨與推波助瀾盧何當年走入真定府衙時,所想的還是怎么在適當的時候給自己這個學生一些規勸,讓他不要做出錯誤的選擇,但時局發展至今,這個八十歲的老人比大多數人都看得明白,如果想要維持北伐后局勢的穩定,如果要完成吞并遼國的過程,除了顧懷坐上那個位置,還有其他選擇么?
顧懷臉上的線條瞬間繃緊,方才談論北平行省新政時那份銳利與掌控一切的從容,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露出了底下深藏的、被刻意壓抑的疲憊與一絲近乎本能的抗拒,他沉默著,目光從盧何渾濁卻洞悉一切的眼睛上移開,緩緩掃過這座曾經屬于遼帝耶律元的大殿。
殿柱上還殘留著遼國昔日的痕跡,穹頂的彩繪被其他宮殿燃燒的黑煙熏得模糊不清,空氣中似乎還彌漫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血銹與焦糊混合的氣息,這里見證了遼國的鼎盛與傾覆,如今,是不是又要成為新帝國的?坐在這里,他清晰地感受到那份融合了兩個帝國疆域的、令人窒息的權力重量。
趙吉拒絕了因為當初趙軒的奪位所產生的一系列宿命,依靠顧懷給他的選擇里掙脫了出去,而這也意味著顧懷必須得接過這萬里江山,那么,他要什么時候坐上那把象征著至高無上、卻也象征著無盡束縛的龍椅?
顧懷的指尖無意識地劃過冰冷的龍淵劍柄,那粗糙的觸感帶來一絲短暫的清醒,占領上京后的這兩個月,他很忙碌,既要派遣軍隊征討那些還不安分的反抗遼人,又要在上京城的一系列變化中思考未來對于遼境的規劃,他當然注意到從坐在耶律元的龍椅上發號施令的那一刻起,無數降臣勛貴乃至他麾下的將領,都用那種熱切、期待甚至帶著逼迫的眼神看向他,然而這種忙碌也成功讓他回避了這個注定要到來的問題只是他沒想到,自己的老師,舍棄了最后告老還鄉休息機會的老師,在來到上京的,平衡各方勢力,應對層出不窮的危機再不能像以前那樣,想去江南看看船塢就去看看,想策馬邊關就策馬邊關”
(請)
決定
“所以我們師生面對的局面很像,”盧何說,“我要接過統轄遼境的擔子,此生就很難再回南邊的那棟老宅,而你如果選擇登上皇位,那么以你的心性、你的責任感,你的下半輩子也會被那把龍椅牢牢捆死--區別只在于我愿意接受并且承擔屬于我的宿命,而你還沒有做出決定。”
“我做不做決定不重要了。”
“很重要,”盧何很認真地搖頭糾正道,“你必須想明白一件事:如果不是心甘情愿坐上那個位置,那么你會很痛苦,我見過太多人,以為自己能坦然接受命運,但最后卻會被自己的心打造的牢籠折磨一生,你此刻想得越多,對于以后的你來說便越是一件好事,只有當你深思熟慮后仍然選擇坐上那個位置,你才會不會為自己的決定后悔,所以你要么逃避到底,畢竟你已經盡到了你的責任,你大可以把這天下,把所有事情都忘掉,去過你想過的生活,要么就不要再去恐懼和抗拒這種宿命,不要被假想的未來影響了你做出決定的心。”
這次的沉默來得尤其久,顧懷和盧何對視著,既是師徒,也是君臣,更是一個老人用自己的閱歷對年輕人的規勸:不要帶著恐懼和怨念登上那個位置,不要被責任感束縛,痛苦地過完自己的余生。
“我現在算是明白,為什么之前在上京城外,我讓遼帝逃的時候,他會用那樣的笑容看著我了,”顧懷說,“我們這樣的人,還真是會編織好自己的牢籠,然后自己坐進去,就算害怕得渾身發抖,也不能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