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行(二)
宗正別苑的朱漆大門在沉重的吱呀聲中緩緩開啟,露出門后更顯幽深的庭院,門前的魏軍甲士早已認出了這位如今上京城真正的主宰,無需盤問,更無阻攔,只是齊刷刷地單膝跪地,按刀行禮,動作整齊劃一,鐵甲摩擦聲在寂靜的街道上格外刺耳。
顧懷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玄色道袍的下擺拂過門檻,徑直踏入這座華麗而壓抑的囚籠,王五和魏老三如同兩尊門神,一左一右守在身側,眼神銳利如鷹,掃視著院內每一個角落,確保沒有任何威脅能靠近顧懷三尺之內。
院內的景象與外界的秋高氣爽截然不同。亭臺樓閣依舊精致,卻蒙著一層灰敗的死氣,雕梁畫棟間,昔日的遼國紋飾被粗暴地鑿去或覆蓋,留下丑陋的傷疤;假山流水依舊,池中卻漂浮著枯黃的敗葉,無人打理,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混合著陳舊香料、塵埃和某種更深沉絕望的氣息。
顧懷的出現,像一塊投入死水潭的巨石。
得到消息的遼國宗室勛貴們出現在了各個角落,有本身就在院中呆呆坐著的老人站起身來,神色介乎于諂媚與戒備之間,待到顧懷走到這庭院中央時,那些遼國宗室勛貴們,如同受驚的鳥雀,連偶爾的低聲交談都沒了,瞬間噤聲。
無數道目光匯聚過來--驚懼、怨恨、茫然、乞憐、還有一絲絲極難察覺的、在絕境中重新燃起的、名為“機會”的火焰,他們中有很多人甚至沒有親眼見過顧懷,直到此刻看到那身玄色道袍,看清他年輕到了極點的臉,還有那份在威嚴與淡漠間微妙轉換的氣質,以及他身后那兩個煞氣騰騰的護衛,才意識到來者的身份--大魏的靖王,覆滅遼國的征服者,即將君臨天下的新主。
“靖王殿下!”一個穿著前遼宗正寺官服、如今卻顯得無比卑微的投機者踉蹌著從人群中擠出,撲通一聲跪倒在冰冷的石板路上,額頭觸地,聲音帶著哭腔,“罪臣等叩見殿下!殿下萬福!”
如同推倒了多米諾骨牌,嘩啦啦一片,庭院中幾乎所有的遼國宗室勛貴都矮了下去,跪伏在地,黑壓壓的一片頭顱,曾經主宰半個天下,視漢人、女真人為草芥的遼國貴人們,此刻匍匐在征服者的腳下,比草芥還要卑微。國破則人賤,這便是最赤裸、最殘酷的叢林法則。
顧懷的目光平靜地掃過這片伏地的“貴人”,沒有立刻叫他們起來,翻譯站在一旁緊張地等待著,所有人的呼吸也都悄無聲息地急促起來,顧懷玄色的身影在秋陽下顯得格外挺拔,也格外冷漠,這份沉默,比任何斥責都更令人窒息,跪伏的人群中,逐漸開始傳來壓抑的啜泣和身體無法控制的顫抖。
“都起來吧,”顧懷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平靜,“孤今日來,不是來欣賞你們跪拜的。”
人群遲疑地、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垂著頭,不敢直視。氣氛依舊凝滯得如同鐵塊。
顧懷緩步走向庭院中央的一座石亭,石亭臨水,視野開闊,能將大部分庭院收入眼底,他隨意地在亭中的石凳上坐下,趙吉安靜地站在他身側,王五和魏老三則如影隨形地守在亭口。
“孤很忙,”他開門見山,目光再次掃過那些依舊垂首、大氣不敢出的面孔,“所以,話只說一遍。”
“遼國已亡,耶律元身死國滅,這是天道循環,亦是強弱更迭,爾等宗室勛貴,昔日享盡榮華富貴,今日淪為階下囚,亦是因果。”
他的聲音沒有刻意拔高,卻帶著千鈞重壓,壓得許多人臉色慘白,搖搖欲墜。
“孤攻破上京時,曾下令禁止屠戮宗室,留下你們的性命,非為憐憫,只是為了安定人心,免生無謂枝節而已,孤這兩個月沒有管你們,既是為了讓人們逐漸忘掉你們這些遼國宗室,也是確實不知道該怎么處理你們,但如今遼境漸穩,是時候決定你們的去處了,總不能一直這么關下去,不然天下人總要給孤安一個苛待投降宗室的名頭。”
此一出,人群瞬間騷動起來,去處?是生是死?是流放還是圈禁?
角落里忽然響起一道聲音:“靖王殿下。”
聲音帶著一絲刻意壓制的激動,更蘊含著一種孤注一擲、破釜沉舟的決絕,瞬間壓過了所有的低語和啜泣,眾人的目光,帶著驚疑、鄙夷或一絲隱秘的期待,齊刷刷地聚焦過去--一個穿著錦袍、面容尚算英俊、約莫二十七八歲的年輕男子排眾而出。
從進入宗人府開始,就沉默跟在顧懷身后的魏國官員低聲附耳了一句,顧懷了然:“耶律元
遠行(二)
他聲音微哽,眼中適時地流露出深切的痛苦與屈辱:“昔日罪臣在宮中,上有父皇如山威壓,性情難測;下有太子耶律崇步步緊逼,視我如眼中釘、肉中刺;更有其他兄弟,或依附太子,或虎視眈眈,伺機而動罪臣身處其間,如履薄冰,舉步維艱!空有幾分微末才能與抱負,卻只能狼狽求生,茍延殘喘,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復,這深宮,便是吃人不吐骨頭的煉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