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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四十九章 遠行(六)

            遠行(六)

            這個時節的北平晚風已經帶上了刻骨的寒意,街角的塵土與枯葉打著旋兒被卷起,落在屋頂上或者水池里,等待著化作明年的春泥。

            這座被定為新都的城池,如今正經歷著一場脫胎換骨般的蛻變,昔日邊關軍鎮的粗糲尚未褪盡,但新的骨架已在喧囂與塵土中野蠻生長,立屋修路的號子聲從城池的各處悶悶傳來,如同沉睡巨獸的囈語,街道兩旁,新砌的磚石地基與殘破的舊屋犬牙交錯,巨大的木料在號子與皮鞭聲中,被汗流浹背的民夫一寸寸拖向遠方,空氣里混雜著新木清香、泥土腥氣、汗水的酸咸,以及街邊食肆冒出的濃烈油煙氣。

            街角一處簡陋食攤,幾張油膩矮桌,幾條吱呀長凳,便是這宏大圖景下最底層的煙火,一個青衫身影獨坐角落,吃相很斯文,即便面對一碗最普通的陽春面,也給與了對食物應有的、近乎刻板的尊重,他挑起幾根面條,吹散熱氣,緩緩送入口中,細嚼慢咽,目光卻越過粗瓷碗那粗糙的邊沿,越過蒸騰的白霧,投向這喧囂混亂、塵土飛揚的街景。

            他的眼神很靜,像結了冰的深潭,映著眼前的一切:為生計奔波的商販、趾高氣揚的新朝小吏、麻木瑟縮的流民、呼朋引伴的匠人形形色色人流在這塵土飛揚的街道上涌動,楊哲看得入神,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近乎玩味的笑意。

            他喜歡這種混亂中的勃勃野心,喜歡看螻蟻般的人群在時代巨輪下掙扎、適應、或被碾碎,這比井然有序的盛世有趣得多,他能從這粗糙的磚石、飛揚的塵土、鼎沸的人聲中,清晰地“看”到未來--巍峨宮闕拔地而起,寬闊御道貫穿南北,萬國衣冠來朝一個“一城鎮天下”的煌煌巨都正在孕育,他享受這締造過程中的所有混亂、血腥與不確定性,如同享受一盤精妙的棋局。

            然而當他的目光掠過那些漸漸成型的規整街巷雛形,掠過那些張貼的、強調秩序與生產的布告時,那絲玩味的笑意便淡了下去,眉頭幾不可察地微微一蹙--太快了,也太穩了。

            亂世將息的征兆越來越明顯,那令他沉醉的、可以肆意撥弄風云的混沌舞臺,正在被一種名為“秩序”和“建設”的東西迅速填充、固化,這讓他感到一種索然無味的厭倦,就像一出精彩紛呈、高潮迭起的大戲,眼看就要落入一個四平八穩、可以預見的結局。

            最后的玩具已經沒了,遼東女真早晚會成為大魏的一部分,如果天下重歸一統,那么波瀾壯闊的時代就要落幕,魏遼爭霸百年的大世已經劃下了句點,接下來就算是唐宗之治,又和他有什么關系呢?

            “無趣。”他近乎無聲地自語,端起粗瓷茶碗,抿了一口冰冷的茶水,略微苦澀的滋味在舌尖蔓延開,就如同他此刻的心境。

            蜀地是盤好棋,可惜對手太強,落幕得太快;扶持女真,本想看他們與遼國、與大魏上演一場精彩的“三國爭殺”,然而完顏阿骨打確實是扶不起的阿斗,金國也需要時間才能完成蛻變--結果就成了靖王手中一把指向明確、操控自如的利刃,翻不起他期待的大浪。

            這天下大勢,如同被一只無形巨手強行撫平的褶皺,正在變得乏味至極,幾年前楊哲推演天下,總覺得這世道就要迎來極致的混亂,魏遼終有一個要倒下,其他食腐的國度乘勢而起,再廝殺個幾十年,結果沒想到才這么短的時間,那些“樂子”似乎就都結束了。

            或者說,能容納這些樂子的空間,正在急速萎縮,那位靖王殿下幾乎是以一人之力平定了整個天下,西夏、高麗、倭國、金國尤其是踏平了遼國兩京四道,幾乎就讓魏國成為了這片土地上唯一還能存在的帝國。

            或許是時候離開了,找個地方,冷眼旁觀這盛世如何建立,又如何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悄然腐朽?

            青衫文士的嘴角勾起一絲冷漠的弧度,治國和打天下終究不是一回事,那位靖王殿下雖然在政事上一向很有天賦,甚至在某些政策上的長遠眼光讓楊哲都感覺悚然,但未來的事,誰說得準呢?篡魏這種事情,只要做了,新朝就必然會有永遠浮躁不安的人心,也許再過二十年,不,十年,就算那位靖王仍然春秋鼎盛,這天下也不會真的就永遠波瀾不驚了。

            他喝了口面湯,正準備放下錢結賬,一道身影無聲無息地在他對面的長凳上坐了下來。

            楊哲的目光下意識地落在那人身上,一襲玄色綴著銀線的道服,墨發松挽,幾縷碎發垂落額前,來人他很熟悉,或者說,他曾經還主動接近,甚至為其效力了很長一段時間--雖說是為了自己的興趣才去了遼東,但說到底,這幾年的天下大勢,幾乎都繞不開這個人,但凡想要做點事情,就不得不和他產生糾葛。

            大魏靖王,顧懷。

            原本喧鬧的街頭,被顧懷眉宇間沉淀的沉靜與無形威儀,瞬間隔絕,楊哲握著筷子的手穩如磐石,眼中那絲厭倦瞬間被一種深潭般的平靜覆蓋,他沒有起身,沒有惶恐,只是放下筷子,對著顧懷,如同老友閑談般點了點頭,嘴角甚至牽起一絲恰到好處的、帶著了然與疏離的笑意。

            沒必要裝了,沒有任何靖王回京的消息傳出來,但顧懷卻坐在了他面前,其中的意味不而明,這算是一種表態,一種開誠布公談話即將到來的前兆。

            “王爺,”青衫文士說,“您來了。”

            顧懷沒有回應他的問候,目光掃過他那碗吃得很干凈的面,又落在他清癯卻難掩對一切都很倦怠的臉上,他拿起桌上另一雙洗得發白的竹筷,隨意地在桌沿敲了敲,發出兩聲輕響,遠處正因為有新客人而伸長脖子的攤主立刻又下了碗面,熱氣在攤子附近蒸騰開來。

            “我看到了你的辭呈,如果不是我來得快,或許再過兩天就沒人能找到你了,”顧懷開口,聲音不高,卻像冰錐刺破喧囂,帶著洞悉一切的篤定,“你要走?”

            不是詢問,是陳述。

            楊哲端起涼透的茶碗,又抿了一口,任由那苦澀在口中彌漫,目光再次投向街對面忙碌的街景,語氣平淡得像在談論一件與己無關的小事:

            “該做的事都做完了,不離開還能做什么?”

            “我還以為你和完顏阿骨打相處得不錯,但現在看起來你們實在沒有半點交情可。”顧懷說。

            “我覺得我應該沒有必要和完顏阿骨打有交情,畢竟女真這把刀,不是已經被王爺您打磨得足夠鋒利,也牢牢握在手中了么?”青衫文士笑了笑,帶著一絲洞悉的冷靜和玩味,“借他們的手,去撕咬草原的殘余勢力,消耗不聽話的部落,最終將其肢解、消化,融入您的北平行省,這盤棋的后續,已經清晰得像攤開的輿圖。該落下的棋子,該點燃的烽煙,都已按部就班,在我看來完顏阿骨打早就是個死人了,和死人相處得再好,也沒有意義。”

            這一番話如果讓完顏阿骨打聽到,大概他會很憤怒,然后驚悚?顧懷對于遼東的布局從來沒有和別人說過,完顏阿骨打的反骨顧懷給予了最大的容忍,很多人都覺得顧懷是對當年那個少年跟著他做親衛時的念舊,然而青衫文士卻早就看出來了,從一開始,顧懷對于完顏阿骨打就沒有任何感情可,之所以能容忍他蹦跶來蹦跶去,只不過是因為他還有用。

            而遼東女真的覆滅,也是遲早的注定。

            楊哲嘆道:“西夏,高麗,倭國,遼東王爺你這幾年做了太多事,這天下已經生不起波瀾了,我這觀棋的閑人,樂趣已盡,再待下去,既礙您的眼,也很無趣,不如歸去,尋個清靜處,看看您親手打造的這‘盛世’,究竟能開出怎樣的花,結出怎樣的果。”

            放下那些偽裝后,這最后一句,也終于透出一絲不易察覺的、近乎惡意的期待。

            顧懷靜靜地聽著,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粗糙的竹筷。楊哲的清醒、漠然和那毫不掩飾的無趣感,沒有激怒他,反而讓他眼中閃過一絲饒有興趣的光。

            這樣的人,放出去,才是真正的隱患。

            “難怪錦衣衛無論如何都查不到你的過去,”顧懷說,“看來我還是太低估你,想必當年蜀王府割據背后,有你不少的影子--不過我很好奇,你現在敢當著我的面說這些,就不怕你想要的離開變成身死當場么?”

            青衫文士輕輕搖頭:“既然王爺你肯現身見我,那就一定不會殺我,你從來都是個有底線的人,女真這件事上我有功勞,只要我沒有真正觸怒到你,我就不會被無罪而誅。”

            “但我的底線一向都很靈活,為了不留隱患這種事,我偶爾也可以心黑一點或者不要臉的。”

            “那么我換一個說法,”楊哲說,“您不會殺我,因為您從來都是個喜歡物盡其用的人,今天來見我,想必一定有什么事讓我去辦--這就代表我有了存在的價值,所以我該思考的是怎么讓您滿意以此來換取生機,而不是擔心自己會不會死在這里。”

            顧懷看著他,沉默片刻,輕聲笑道:“和聰明人說話雖然很省心,但也真的很無趣。”

            他的聲音陡然下沉,和楊哲看似平靜的眼底對視:“你說你想離開,那么離開之后呢?繼續游歷天下?尋找下一個李修筠?或者下一個金國?尋一處新的‘枯井’,再攪動一番渾水,看看能否再濺起幾朵讓你覺得有趣的浪花?”

            楊哲的笑容緩緩收斂。

            “攪動渾水?”他說,“王爺,您是在侮辱我的品味,還是太高估了這天下人的能耐?”

            他臉上的平靜面具終于崩裂,取而代之的不是受傷,而是一種被輕視的、近乎荒謬的錯愕!他像是聽到了極其可笑的事情,聲音因荒謬感而微微拔高,帶著一絲尖銳的嘲諷:

            “李修筠?一個被野心燒昏頭腦、格局卻只囿于蜀地一隅的庸才!白蓮教?一群被幾句粗陋讖語煽動、只知燒殺搶掠的愚昧暴民!他們算什么‘渾水’?充其量是池塘里被石子驚起的幾圈漣漪!”

            他指著窗外喧囂的街道,指向那些奔忙的身影,語氣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近乎神靈般的漠視:

            “至于這些人?王爺,您覺得他們懂什么是天下?懂什么是大勢?他們不過是隨風搖擺的草芥!盛世也好,亂世也罷,只要刀沒架到脖子上,有口飯吃,有片瓦遮頭,他們就能麻木地活下去!指望靠他們掀起讓楊某覺得‘有趣’的風浪?呵”

            他冷笑一聲,靠回椅背,恢復了那種深潭般的平靜,但眼底深處是毫不掩飾的輕蔑:“王爺,--&gt;&gt;您太小看我了,也太抬舉這些蕓蕓眾生了,我追求的樂趣,是棋逢對手的傾軋,是國運相撞的轟鳴,是英雄梟雄在時代浪尖上的生死搏殺!而不是看一群螻蟻在淺灘里毫無美感的掙扎撲騰!那只會讓我覺得惡心。”

            (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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