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岐沒有接話,隔案端正跪坐的湯嘉自行往下說道:“那日六殿下射殺黃節,此舉雖過于沖動意氣,但下官未曾想過責怪殿下……”
湯嘉的語氣比以往少了刻板嚴肅,多了一份理解與艱澀:“是他們欺人太甚在先,此非六殿下之過。”
“據說那祝執斷臂傷重,在南地醫治無效,如今已在歸京的路上……不管此人能否活著回到京中,下官已將其狂妄惡行擬作奏疏,令人快馬遞呈回長安城,如今只等圣意示下。”
“如若圣上待其無有處罰,我必不會就此罷休,如若再三上書無用……湯嘉縱然回京死諫,也務必代六殿下討回這份公道!”
湯嘉話落,端坐原處,抬手深深一禮,似表決心。
昏暗中,看似閉目養神的劉岐慢慢張開眼,看向面前這位垂首施禮的大人。
這位一貫中正魯鈍的大人,此刻卻說要為了他回京死諫,這方式依舊透著不知變通的迂腐,卻已是對方所能想到的最鋒利的保護之法。
實則,劉岐未曾想過今時這一幕,這位湯大人從不在他的拉攏范圍之內,一則他知道此人是忠君直臣,二來對方品性太過高潔仁厚。
此刻,劉岐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道:“可我并不值得大人這樣做,大人當離開此地,另尋前程。”
“可湯嘉此時仍是武陵郡王的長史。”湯大人抬起頭,目光與決斷皆不見轉移,牢牢凝視著那玄袍少年:“在其位謀其政,某若連長史之職也無法勝任,不能為主分憂,可見能力卑微,毫無才干可,又何來顏面再談其它前程。”
話到此處,湯嘉的語氣變得低緩下來,其內貫注的真切之情卻更勝方才:“我知殿下消沉頹然是因心結難解……湯嘉向來愚鈍,這些年來只知一味苛責約束殿下,卻不曾有過疏導排解。”
直到此次繡衣衛上門,第一次直面這樣的對外危機,他看著這個孩子被這樣欺凌,心中少見地升起了一股怒氣,才算真真正正看清這個孩子如同困獸般的可憐可悲的處境。
而他當日未能起到任何阻攔作用,他如此無能,卻苛刻地要求六殿下務必振作達觀。
經過這樣一場“患難”,近日一直在反省的湯嘉此刻鄭重真切:“六殿下大可以將湯嘉視作可信之人,此后遇事,或可試著與下官商議。”
昏暗光線下,少年不知何時又重新闔上了雙目,如一樽漠然的冷玉塑像。
湯嘉并不失望。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經過當年之事,六殿下豈會再敢輕信于誰?
他本也沒指望說完這些話之后便能立即惹得六殿下與他抱頭痛哭傾訴心事,這孩子今日都沒再向他扔酒壇了,怎么不算是一種進步呢?
他今日只需表明心意立場,以后慢慢來就是了。
湯嘉自行說起第二樁事:“繡衣衛上門那日,那位在場的莊大人乃是下官所請……莊大人曾經雖與先皇后有些不睦,但其才學威望過人,如今雖被貶謫南地,卻并無大過錯,日后總有東山再起時。”
“當日六殿下蒙受不白之辱,未顧得上招待理睬此人,叫他負氣而去……可此等人即便不能交好,也實在不宜交惡。”湯嘉提議:“下官懇請六殿下修書一封,稍加解釋一二,以免徒增仇怨。”
少年閉著眼睛“嗯”了一聲,語氣帶些淡淡不耐:“長史看著辦就是了。”
湯嘉諄諄勸導:“此人性情堅硬挑剔,還需六殿下親自修書才好。”
見少年雖皺眉但未有立即拒絕,湯嘉趁熱打鐵敲定此事:“殿下今日寫好,明日我便叫人送去。”
劉岐未語,算是默認了。
這封信他自然隨時都能寫,但被動一些才算萬全。
如今他與那位莊大人尚無共識,雙方還需互相試探,他縱然使人秘密送信前往,對方卻未必不會公然送來回信,郡王府各處耳目繁多,若讓人覺得他在積極拉攏結交莊元直,未免與他素日行不符。
“勉為其難”地送出這第一封信,也算是試探莊元直的態度,若之后果真培養出了共識,一應往來即可由明轉暗,也就不需要再這樣束手束腳了。
屏風后,躺在竹榻上的少微眨了眨眼睛,眼底全是思索。
這位湯長史好像又在不知不覺中被用上了一回?
少微暗自分析著劉岐的用意用法,人雖未動一下,以腦為筆,以心作蔑,刷刷抄寫。
湯嘉還要再說些其它,卻聞青衣僧到了。
青衣僧因佛心不穩而閉關,然而剛出關就聽說六殿下在府上射殺了繡衣衛副統領黃節,眼前一黑,剛敞開的心境險些又自閉回去。
青衣僧想過要回京,但他訴苦的書信遞到郭食那里,中常侍的回信卻全是勸解安撫之。
青衣僧跑路未遂,卻也深度思考了一番,他再三自省,不禁慚愧,如此輕放棄,何談向眾生傳播佛法?
六殿下也是眾生之一,不該為他所棄,或許遇上六殿下正是佛祖對他的考驗,他若渡過此關,才算修行有成。
青衣僧入內,行了佛禮,在湯嘉身側跪坐下去。
劉岐百無聊賴地拿起酒盞,語氣里沒有多少尊重:“大師今日前來又有何指教?”
青衣僧垂眼:“阿彌陀佛,豈敢妄指教,貧僧只是聽聞了那日繡衣衛登門之事,想說幾個故事給六殿下聽一聽。”
少年將盞中酒一飲而盡,隨手輕撂下酒盞:“那便說來下酒。”
空了的酒盞在案上滾了滾,鄧護扶起,繼續斟酒。
在這撲面的酒氣中,青衣僧垂著眼睛,慢慢講述了幾個佛門故事,包括佛陀割肉喂鷹、舍身飼虎。
劉岐悉數聽罷后,抬眼問:“大師之意,是指我應該恭順舍身,任由那些繡衣衛欺凌拆分吞吃入腹,是嗎?”
“阿彌陀佛,衣冠也好皮囊也罷,皆為外相。”青衣僧道:“他們要六殿下除衣也好,查驗也罷,六殿下何須在意?唯有舍諸亂意,不取相貌,方可得清凈自在。”
劉岐笑了一下,還未來得及再說話,早就聽不下去的湯嘉已然忍無可忍,皺眉道:“此為佛門法,不為世間法,衣冠關乎世間廉恥尊嚴,大師說來輕易,若我使大師赤裸于人前講經,卻不知大師愿從否?”
青衣僧微微一笑:“以身證道,求之不得。”
畢,即伸手去解身上僧袍。
劉岐內心忽而有些慌亂,若是平日,他倒樂意捉弄這聒噪的僧人一二,可此刻他屏風之后藏有神物,決不能使這荒唐事發生。
只恨自己多嘴的湯嘉更快一步伸手阻止了:“……青天白日,這成何體統!”
二人撕撕扯扯了一番,青衣僧無奈停手。
此時有內侍前來通稟,說是前院有官吏來尋,道是事務需要請示長史。
湯嘉欲拉上青衣僧一道離開,青衣僧卻嘆息堅持:“阿彌陀佛,貧僧觀六殿下周身殺伐煞氣愈發深重,請容貧僧為六殿下誦讀一些清心消業的經文之后再離開吧。”
看來那日之事確實對這位六殿下刺激很大,其身后縈繞著的煞戾之氣竟見數倍增長,簡直無法無天,他甚至感到難以招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