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劉岐道:“這件事鬧大之后,讓父皇記起了我。”
少微看著他:“這也是你當初的計劃之一?”
“只能算是計劃之下無可避免的結果。”劉岐忽而笑了笑:“被父皇記起是好事也是壞事,他是因疑心才將我記起,此乃雙刃劍,但有劍可用,總體還是好事。”
說罷這些,劉岐恍惚意識到,他在面對她時,總不自覺會多說些話。
正如今晚,本是為正事而來,卻也說了許多與正事無關的語。
交談間,少微原在與他對視,待思索時,視線下落途中,無意掃過他玄色袍領處的一截脖頸,但見月色下其肌理好似冷玉,端挺的脖頸處,喉結隨著說話而微微滾動,待他聲音停時,那喉結也不動了,岑寂如蟄伏的不明野物。
少微只是短暫好奇,思緒很快飛離,至此,她總算將圍繞著劉岐發生的變化大致捋順。
這一回,他竟親眼目睹了長平侯和太子固的慘死現狀,大約也是因此,性情才與上一世有了不同,看起來要陰郁得多。
照此說來,若非魯侯及時出手阻攔,他很有可能也會在那一夜喪命……她當時未經許多思索的八字預警,非但沒能改變長平侯的命運,竟還險些讓劉岐也早早死去。
他僥幸活下,變了性情,也對祝執更添直面的恨意,同時也招來祝執的格外針對與忌憚,于是才有了今生云蕩山的事。
而他則借云蕩山之事反過來算計了祝執,也因此被皇帝“記起”,給了皇帝召他回京的“理由”。
他走的路,與前世已大有不同。
她的路,則更是天翻地覆。
那待來年,她還會死嗎?劉岐還會死嗎?
少微稍一想,便在心中搖了頭,這仍然是無法預知的事,她需要面臨的危險不必贅述,而他比她還勝一籌,退一步說俱是亡命之徒,進一步便有望再次結為黃泉搭子。
少微在心里嘰里咕嚕自語了一通,忽見那原本安靜蟄伏的喉結聳動了一下,這叫她頃刻回神,同時聽到對面之人不太自在地問:“……怎么了?”
“沒什么,在想事。”少微坦誠答罷,目光重新上移,這叫劉岐緊繃的肩臂無聲松弛下來,只聽她問:“你在京中勢必會很危險,接下來有什么打算?”
劉岐一笑:“盡孝,活著,報仇。”
順序很重要,要盡孝才能活,要活著才能報仇。
少微難免想到上一世他盡孝的結果,皇帝好似就是被他造反的消息給活活氣駕崩了。
當然,他也在喪鐘響起的同一夜死去了,就當他緊跟著去黃泉下盡孝了吧。
這孝感黃泉之人,此刻問她:“你呢?祝執已死,你下一步是何打算?”
少微:“我要殺仙師赤陽。”
她看著劉岐,說:“我本就打算告訴你的,他是我的仇人,你要當心。”
她的提醒關心與常人不太一樣:“以免你不知情時,不慎與他同謀,也成了我的敵人。”
對待敵人,她一向不死不休。
劉岐笑著點頭:“好,我記下了,我會當心,絕不成為他的同謀。”
他說著,端起了茶碗,示向她:“你我才是同謀,不妨就以此茶為證,結長久之盟,可好?”
少微看向他端起的茶碗,心想此人無事不登三寶殿,這大約才是他今晚拜訪的目的。
這目的無可厚非,她入京便是受他相助,在這京中步步艱險,他本就是她最好的選擇,只是——
“我不能全部應下。”少微說。
“為何?”劉岐不解,下意識地道:“我哪里又說錯做錯了,讓你感覺不快意,不安心了?你只管像上次那樣說出來,我還可以反省。”
“這次不是你的問題!”少微打斷他的詢問,道:“是我。我的事應該很快就能結束,若到時我活著,找到了要找的人,必會帶她離開,故不能與你結長久之盟。”
她很看重承諾,因此才不會貿然承諾。
而劉岐此刻腦海中只有“很快離開”四字最為明晰,他怔然問:“你如今在這里有了自己的家宅,已是神祠太祝,未曾想過要留下嗎?”
少微搖頭:“這些又不是我想要的,只是暫時一用。我只想找到她,替她報仇。”
劉岐此刻并辨不清少微口中的那個她是男是女是老是幼,但值得她拿性命去找的人,必是再重要不過。
他不由問:“若能將人尋到,一起離開,打算去到哪里?”
少微:“還沒想好,總之越遠越好,再不要來這長安。”
這利落果決的話,莫名使人有些悵惘無措,劉岐落下眼睫,看著自己仍未收回的茶碗,片刻,才回神笑著說:“也好。”
他道:“這里本就不是什么好地方。”
從很久前他便在想,若有朝一日能找回虞兒,他必要將虞兒送到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叫她平安歡喜地長大。
只是如今從南已經找回,虞兒仍無音訊,從南為此愧疚,他亦不得安心,夢中常見兄嫂泣淚。然而虞兒當年太過幼小,尚是嬰童模樣,而今形容必已大變,正也因此才一直難有線索。
只要他活著,就仍要找下去,若有朝一日果真尋到,必當也要遠遠送離長安,絕不要攪入這腥風血雨。
將心比心,他沒有任何道理勸眼前的人留下,正要收回茶碗,碗沿卻被另一只碗重重碰擊,伴隨這清脆聲響,茶水都灑出幾滴。
劉岐順著那只茶碗看上去,只聽她道:“雖結不成長久之盟,但我離開之前,你我大可以協謀互助。”
見他一時不語,少微肅然問:“你不愿意?”莫非今晚前來,竟非要她簽了長久賣身契與他才行?
察覺到一絲猛獸即將炸毛的危險氣息,劉岐陡然回神,友善一笑,雙手捧碗,去碰她的碗:“就此一為定。”
待碰罷,又率先表態,仰首飲茶,再無分毫遲疑。
少微咕咚咚將茶水一飲而盡,才把碗擱下。
劉岐只飲數口便已將碗擱下,待見她碗中已是一滴不剩,只恐她會誤認為自己不夠誠心,遂橫起右臂落于小幾上,稍作遮擋。
月色映在那未盡的茶水里,晃出一圈波光。
劉岐心中有一道聲音在說,他本一只孤魂戾鬼,遇到此等不凡神物,哪怕只是短暫同行,也很足夠了。
至親之人亦會在一夕間變得陌生可怕,他再未想過要與誰織造出緊密長久的關系,必是因為她實在不凡,使他生出長久共謀的貪念,無形中竟存下這樣不切實際的異端之想。
他確實該好好反省清醒,以免一再失智。
劉岐不再主動多,但少微所問之事,他皆細致作答。
少微將想問的都問罷,也不再久留他,她明日還要入宮面圣,需要早些歇下。
劉岐起身,告辭而去,只留下半碗茶水依舊在月下晃動。
墨貍自要被少微喊去送客,家奴也要將盜來的人歸于原處,山骨央求他,明晚務必再盜一次,他還有話沒說完。
大家都各忙去了,少微沒聽到小魚的動靜,跑去書房一看,只看人已趴在書案上呼呼大睡,口水流了一片,只差吐一串魚泡泡出來。
少微大怒,將這懶魚拎到榻上,罰她明日寫雙倍。
翌日,天色初亮,郁司巫即帶著車馬巫者來到姜宅,事無巨細地幫花貍準備入宮所需。
_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