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風呼嘯而過,眼見沒片刻,身后人群便被撇得只剩黑點,謝靜竹心知自己再叫也沒用,只得停了下來,改斥道:“你若敢動我一指頭,我哥哥必定饒不了你!快給我停下來!”
那少年充耳未聞,謝靜竹嚷了一陣,忽覺他箍住自己腰身的臂膀一緊。(。!。夏衫輕薄,他手掌的熱度都似爬上自己肌膚,忍不住回頭怒視,卻見他一語不發,只是緊緊抿了唇角,眉頭擰起來,一張臉龐瞬間蒙上一層戾色,心中一驚,猶豫了下,終于不再說話,只是有些僵硬地往前挪了□子,盡量不與他相靠。
那少年微微哼了一聲,繼續馭馬西行。
暮靄漸漸籠罩,謝靜竹在馬背上被顛得天旋地轉不辨南北,等身下那大馬漸漸緩下了步子停下,看見面前是條曲折如玉帶的河流,這才醒悟過來,自己竟已被挾到了大昭與西廷的國境線側,回身再次怒道:“快放我回去!”
“這可就由不得你了!”
那少年哈哈大笑起來,一臉的恣狂之態。
謝靜竹怒極,心突突直跳,想也未想,抬手便往他臉上拍了過去。那少年猝不及防,一邊臉頰被打中,雖不痛,只方才那狂放之態頓消,猛地捏住她還不及收回的手,圓睜了眼,咬牙道:“你竟敢打我!我從小到大,還沒人敢這樣對我!”
謝靜竹手腕被他捏得痛極,仿似連骨頭都要碎了,昂首回道:“你這蠻子!我從小到大,也沒人敢這樣對我!”
少年一怔,借了暮色,見她眼中已是霧氣氤氳,卻還強自忍住,手漸漸松了開來,哼了聲道:“我名為少烈,我知道你姓謝。你叫什么?”
正此時,遠處百步之外隱隱有幾個人仿似發覺了他兩個,朝這方向而來。謝靜竹大喜,掙扎著剛要扯開喉嚨大喊,這名為少烈的少年大笑一聲,伸手捂住她嘴,催動身下駿馬。
草原中河流大多不深,這馬神駿,記得來時之路,揚蹄踏水而過,反倒濺了謝靜竹半身水痕。入了西廷國境,一陣狂奔,等再停下之時,天幕已成深藍,明月懸空。
少烈停了馬,從馬背上躍下,長長伸了個懶腰,朝著夜空放聲長嘯一聲,便仰面直直倒在了草地之上,眼睛看著還呆坐在馬上的謝靜竹。
他少時便以穎慧武功博得祖父喜愛,心氣極高。數年前西廷大軍被謝家父子所敗,被迫西退數百里,歸還云城,當時他年歲雖還小,卻深以為恥辱。尤其聽聞當時的對方主將謝醉橋亦不過弱冠,威名卻遠揚沙場,心中一直不服,只恨自己比他晚生。若當時自己年長數歲,被祖父允許上陣了,最后戰局如何,也未可知。如今數年過去,雖兩國早議和,連君王也各自更迭,只他心中的疙瘩卻一直不解,只想著哪日能親自會下這人。等了數年,此番等到這機會,卻不被父汗許可過來,哪里按捺的住,自己單騎便從煊都往云城而來。
他善射獵,對自己的箭術一直頗為自負。待親自會了謝醉橋,卻被他的神技與氣度所折,不免有些自慚,心中那積了數年的不服之氣也消了大半。只不知為何,對謝醉橋的心結易解,對他那個在眾目睽睽之下給自己難堪的妹子卻耿耿于懷,甩脫了盯著自己的人后,忍不住便戴頂大笠遮住臉容,鬼使神差般地一直跟在她的附近,見她時而笑語盈盈,時而安靜嫻雅,一舉一動都吸引了他的視線。到了傍晚時分,趁了馬場生亂,一時沖動也未多想,便將她給擄了過來。
如今這人是到了自己手上,只接下來該如何,他心中一時卻也沒了計較。干脆便自己躺了下來,默默看她舉動。
謝靜竹經方才那顛簸,又是一陣天旋地轉,驟然失了身后之人的扶持,剩她一人高高坐在馬上,身形搖搖欲墜,慌忙俯身趴在了馬鞍之上,半晌定下心神,直起了身舉目四眺,見四野無人,遠山莽蒼,那個擄了自己的人又自顧躺在了草地之上,架著腿一副要看自己笑話的樣子,壓住心中的惶恐,唯一的念頭便是不能讓這個人輕看了去。好在身下的馬一直低頭在嚼食青草,于是牢牢抓住馬鞍,這才終于慢慢從馬背上爬了下來,兩腿還有些發軟。
“你方才不是嚷著要回去嗎?自管走好了,我不攔你。”
少烈朝著云城的方向指了下,然后隨意扯了根草放進嘴里叼著,懶洋洋道。
謝靜竹未再看他一眼,抬腳便往他指的方向而去。行了幾步,又聽見身后那人道:“入了夜,這里可是有野狼出沒的!”
少烈喊罷,見她腳步一頓,很快卻又挺直了肩背繼續往東,微微一怔,慢慢從地上坐了起來,盯著她漸漸遠去的背影。
謝靜竹此時腹中饑餓,渾身骨頭都似散了架,心中一股怒氣卻如熔巖在翻滾,聽他在身后提到野狼,不過略一猶豫,咬牙便又繼續前行。這般深一腳淺一腳地行了段路,回頭,那一人一馬早被吞沒在夜色里,前面云城的方向卻又遙不可及,四顧皆是荒原,耳邊隱隱聽到此起彼伏的幾聲狼嚎,怒氣漸消,恐懼襲上心頭,心中不住恨恨罵著那個名為少烈的少年。腳下忽然踩到個被多日烈日曬干了水坑,腳一扭,已是撲到了地上,腳腕處一陣痛楚襲來,伸手揉了片刻,待疼痛稍緩,等她抬頭要再爬起來時,驚得幾乎魂飛魄散——面前幾十步遠的荒草之中,一團黑乎乎的影子正立在那里,月光下看得清楚,居然真是一頭灰色的大野狼,站著有她半個人高,一雙泛紅的眼睛正幽幽地盯著她。
謝靜竹頭皮發麻,驚恐地大叫一聲,也不知哪里來的力氣,一骨碌爬起來回頭就跑,沒跑幾步,便聽身后草叢被拂開的沙沙之響,伴著野狼發現獵物奔動時發出的粗濁呼呼之聲,一時心膽俱裂。
“趴下!”
忽然傳來吼聲,謝靜竹腿一軟,再次撲跌在地,耳畔聽到“噗”的銳物入肉沉悶之聲,隨即一聲凄厲的狼嚎,終于安靜了下來,抖抖索索地抬頭看去,見少烈正遠遠地朝自己飛奔而來,而那頭野狼就倒在離自己不過四五步外的地上,額心插了桿箭,四肢還在抽搐不停。
“你沒事吧?”
少烈奔至謝靜竹的跟前,蹲□,有些驚慌道。
謝靜竹此時只有劫后余生的感覺,整個人還在抖抖索索,聽他語氣里有些關切之意,心中一陣委屈,眼淚便滾了出來,哽咽道:“不要你管!你個蠻人!”
少烈見她明明已經嚇成了這梨花帶雨的模樣,偏還有心罵自己,只也奇怪,心中卻并無惱意,只是道:“我方才跟你說過了,我名為少烈!”一邊說著,已是將她抱了起來。
謝靜竹掙扎了下,一陣淡淡的少女體香鉆入他鼻孔,掌中觸感柔軟,他心神一蕩,低聲喝道:“不許動!”
謝靜竹一怔,仿佛聽出了他話里的意思,心一跳,真的不敢動了。
他其實只要一個呼哨,馬便會自己跑來,心中卻有些不愿,只抱著她往前去,甚至有些盼望這路就一直走下去。終究還是個有個頭,到了馬旁,將她又舉上了馬背。
“喂,送我回去!我哥哥嫂嫂見不到我,定會急死的!”
謝靜竹用衣袖抹了下臉上的淚痕,低頭看著他道。
少烈站在馬側看她片刻,心中忽然冒出個念頭,握住馬韁,哼了聲道:“你早上罵我不識詩經,現在又數次罵我蠻人。我索性蠻人做到底,這就扣你回去,你這輩子休想再見你兄嫂!”
謝靜竹大驚,忽然見他說話時神情仿似帶了些揶揄,自己略一想,便道:“如今大昭與西廷早議和,你也曉得我的身份,除非你偷偷殺了我,否則我哥哥定會找過來的!”
少烈歪頭看她,笑嘻嘻道:“誰要殺你!你只要叫我兩聲好哥哥,把那幾聲蠻人給抵消了,我就放你回去。”
謝靜竹有些惱羞,閉口瞪著他不語。
“你不叫,我就一直扣著你不放。你哥哥雖然是個人物,我卻也不怕他。西廷何其大,他想找到我,也未必是件容易事。讓他慢慢著急好了,我又不急……”
少烈慢吞吞道,牽著馬又往西而去。
謝靜竹心知他說的也不是全沒道理,見他又往西去,心中發急,一咬牙道:“我若叫了,你真送我回去?”
“君子也,駟不及舌!”
謝靜竹聽他文鄒鄒地賣弄,曉得是對今早被自己譏諷之還耿耿在心,也不去管他了,一心只想回去,憋了半天,終于叫了兩聲“好哥哥”,自己全身汗毛都豎了起來。
少烈大笑起來,仿似十分受用,翻身騎上馬背,喝了一聲,馬便轉向待發。
謝靜竹發現方向不對,回頭道:“你不是說我叫了你好哥哥就送我回去嗎,怎的又食?”
“我又沒說現在就送你回!我一個人甚是沒趣,你再陪我,等我膩了,就送你回!”
少烈哈哈大笑起來,笑聲隨夜風送出老遠。
謝靜竹這才曉得自己被他戲了,心頭大怒,口中罵著蠻夷,回身便朝他胡亂捶打,兩人糾纏之際,被他帶著跌下馬來,在草地上翻滾了幾圈,竟是被他壓在了身下,雙手按過頭頂。
“你再罵一聲,我就親你!”
謝靜竹聽他威脅自己,兩人臉不過半肘距離,四目相對,他一雙眼如獸般閃閃,鼻端滿是仿似帶了青草氣息的陌生男子氣息,心怦怦直跳,慌忙閉上了嘴,僵硬著身子一動不動。
少烈凝視她片刻。
少女潔白的臉龐在月光下蒙上了一層溫潤而朦朧的光,眼眸映了兩輪明月,亮得仿佛照進了他的心房。他的心忽然一跳,強壓住俯身下去親她的念頭,猛地放開了她,翻身滾到一邊,攤手攤腳地望著頭頂天穹,長嘆一聲:“這夜色真好。你就在這里陪我,到天明我再送你回去。”
……
“后來他從馬鞍上的袋子里拿了吃食,我和他吃了東西,又說了些話,他說他的娘親也是在他小時就沒了……然后我困了,也不知道怎么就睡著了,醒來時天已經亮了,然后他就送我回來……”
謝靜竹聲音越來越低,頭低垂了下去。
明瑜暗暗心驚,雖早料到自己這小姑子那一夜必定有所經歷,卻沒想到是這般度過,眉頭微微皺起,猶豫了下,輕聲問道:“你們……那夜里真再沒別的事?”
謝靜竹陡然明白她話里意思。想起自己當時醒來時,身上蓋著他的外衣,他正坐在一邊在看自己時的情景,臉一紅,急忙搖頭,“嫂嫂,他除了起先有些討厭……后來真的沒對我如何了。”
明瑜這才吁了口氣。心想那世子曉得托旁人將謝靜竹送回,也算是個有心。只是看自己這小姑子的口風,到現在仿似還不知那少年的身份,猶豫了下,正想再問,謝靜竹忽然憂心忡忡道:“嫂嫂,我找你說這些,實在是……那個壞小子,他送我回來時,說午后會在上次馬場那里等我,定要我過去,有話要跟我說。還說我要是不去,他就找上門來。我……我……怕哥哥見了他要抓他……”
明瑜吃了一驚,道:“靜竹,他約你,你想不想去的?”
謝靜竹兩手扭著,臉仍是緋紅,說不出話。
明瑜想起自己從前年少時與丈夫的種種,再看眼前這小姑,只怕也是少女春心萌動了。只是這般赴約,卻是萬萬不可。想了下,便道:“靜竹,你能把心事跟我說,我很高興。只是那少年……”猶豫了下,終于還是道,“他并非普通人,乃是西廷新王的世子。你和他……以后最好還是不見的好……”
謝靜竹猛地抬頭,定定望著明瑜,方才面上紅霞一下褪盡,瞬間成了蒼白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