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露坐在書桌前面,呆呆的注視著卓上的臺燈,默默的出著神。桌上,有一迭空白的稿箋,她想寫點什么。提起筆來,她想著以前的自己,過二十歲生日的自己!她在紙上下意識的寫著:“我是一片云,天空是我家,朝迎旭日升,暮送夕陽下!我是一片云,自在又瀟灑,身隨魂夢飛,來去無牽掛!”多大的氣魄!朝迎旭日升,暮送夕陽下!多么無拘無束,身隨魂夢飛,來去無牽掛,而今日的她呢?
她再寫:“我是一片云,輕風吹我衣,飄來又飄去,何處留蹤跡?我是一片云,終日無休息,有夢從何寄?倦游何所棲?”寫完,她丟下筆。咳!我是一片云!多么瀟灑,多么悠游自在,多么高高在上,多么飄逸不群!我是一片云!曾幾何時,這片云竟成了絕大的諷刺!云的家在何方?云的窩在何處?云來云往,可曾停駐?我是一片云!一片無所歸依的云!一片孤獨的云,一片寒冷的云,一片寂寞的云,也是一片倦游的云!她把額頭抵在稿紙上,淚水慢慢的浸濕了稿箋。
樓下,玢玢和兆培在有說有笑,玢玢那輕柔的笑語聲,軟綿綿的蕩漾在室內。幸運的玢玢!沒有家庭的煩惱,沒有愛情的煩惱,沒有身世的煩惱!一心一意的跟著兆培,準備做段家的新婦!而她呢?是走向“情”之所系的孟樵?還是走向“理”之所歸的友嵐?或者,剪掉長發,遁入荒山,家也空空,愛也空空,何不瀟瀟灑灑的一起丟下,去當一片名副其實的“云”?于是,她心里朦朧的浮起在紅樓夢中所讀到的那闋“寄生草”:“漫□英雄淚,相離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臺下。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那里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流浪緣化!”她心里凄楚的反覆著這些句子: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越想越空,越想越心灰意冷。
有門鈴的聲音,她沒有移動身子,門鈴與她無關,全世界都與她無關,她但愿自己能“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連那個“芒鞋破”都可以省了。她模模糊糊的想著,卻聽到腳步聲到了房門口,那從小聽熟了的腳步聲:母親!母親?她的母親是那個許伯母呵!段太太敲了敲門,走進屋來,一眼看到宛露的頭靠在桌上,她還以為宛露睡著了。輕步走近了她身邊,段太太俯頭凝視她,才發現宛露正大大的睜著眼睛,稿紙上的字跡,早被淚水弄得模糊不清。“宛露,”她低低的叫,用手撫摸著她的頭發。“怎么又傷心了?你答應過媽媽,不再傷心難過的!”
“我沒事!”宛露抬起頭來,很快的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淚痕,天很冷了,她穿著件棗紅色的小棉襖。立即,那緞面的衣袖上,就被淚水浸濕了一大片。
“宛露,有人找你!”段太太說,深思的望著宛露。
“哦,是友嵐嗎?”她問。
“不,是孟樵。”宛露打了個寒戰,什么愛也空空,恨也空空?人的世界又回到面前來了。孟樵,可惡的孟樵!陰魂不散的孟樵!糾纏不清的孟樵!永遠饒不掉她的孟樵!她吸了口氣:
“媽,你告訴他,我不在家吧!”
段太太深深的望著女兒。
“宛露!你并不是真的要拒絕他,是嗎?你想他,是不是?而且,你是愛他的!”她用手憐惜的捧起宛露那憔悴而消瘦的下巴。“去吧!宛露,去和他談談!去和他散散步,甚至于……”段太太眼里含了淚。“如果你要哭,也去他懷里哭一哭,總比你這樣悶在屋子里好!”
“媽,”宛露幽幽的說:“你不是希望我和友嵐好嗎?你不是喜歡友嵐勝過孟樵嗎?”
“不,宛露。我只希望你幸福,我不管你跟誰好,不管你嫁給誰,我只要你幸福。”
“你認為,孟樵會給我幸福嗎?”
“我不知道。”段太太迷惘的說:“我只知道,你真正愛的是孟樵,而不是友嵐。你的一生,誰也無法預卜。可是,可憐的宛露,你當初既無權利去選擇你的生身父母,又無權利去選擇你的養父母。現在,你最起碼,應該有權利去選擇你的丈夫!”宛露楞楞的看著母親,默然不語。
“去吧!宛露,他還在樓下等著呢!”
宛露再怔了幾秒鐘,就忽然車轉身子,往樓下奔去。段太太又及時喊了一聲:“宛露!”宛露站住了。“聽我一句話,對他母親要忍讓一些,他母親這一生,只有孟樵,這種女人我知道,也了解。在她潛意識里,是很難去接受另一個女人,來分掉她兒子對她的愛。因此,她會刁難你,會反抗你,會拒絕你。可是,宛露,這只是一個過渡時期,等她度過了這段心理上的不平衡之后,她會接受你的。所以,宛露,既然你愛孟樵,你就要有耐心。”
宛露凝視了母親好一會兒,段太太給了她一個溫柔而鼓勵的笑。于是,宛露下了樓。
樓下,孟樵正在客廳里不耐煩的走來走去,兆培斜靠在沙發椅上,用一對很不友善的眼光,冷冷的看著孟樵。玢玢斜倚在兆培身邊,只是好奇的把孟樵從頭打量到腳,又從腳打量到頭,再湊到兆培耳邊去說悄悄話:
“他很漂亮!也很有個性的樣子!”
兆培狠狠的瞪了玢玢一眼,于是,玢玢慌忙又加了一句:
“不過,沒有你有味道!”
兆培笑了。“因為我沒洗澡的關系!”
玢玢掐了兆培一把,兆培直跳了起來。
“要命!”他大叫:“你該剪指甲!”
“我不剪,就留著對付你!”
孟樵看著他們打情罵俏,奇怪著,為什么別的情侶之間都只有甜蜜與溫馨,而他和宛露之間,卻充滿了風暴的氣息?是自己不對?是宛露不對?還是命運不對?他正煩躁著,宛露下樓來了。一件棗紅色的小棉襖,一條灰呢的長褲,她瘦骨娉婷而纖腰一握。那白尷的面頰上,淚痕猶新,那大大的黑眼睛如夢如霧。就這樣一對面,孟樵已經覺得自己的心臟絞扭了起來,絞得他渾身痛楚而背脊發冷。怎么了?那嘻嘻哈哈的宛露何處去了?那無憂無慮的宛露何處去了?那不知人間憂愁的宛露何處去了?他大踏步的迎了過去。
“宛露,我們出去走走,我有話和你談。”
她怔了怔。“我去拿件大衣。”她才轉身,段太太已拿著件白色大衣走下樓來,把大衣遞給了宛露,她望著孟樵說:
“孟樵,好好照顧她,別讓她受涼了,也——別讓她受氣。”
孟樵莊重的看著段太太。
“伯母,您放心。”走出了段家,街頭的冷風就迎面而來,冷風里還夾雜著細細的雨絲。這已經是雨季了,往年的這時候,整天都是綿綿不斷的雨,今年的雨來得晚。可是,街面上,柏油路已經是濕漉漉的了。孟樵伸手把宛露攬進了懷里,幫她把大衣扣子嚴密的扣住,又把她拉往人行道。
“別淋了雨。”他說。“我喜歡。”她固執的走在細雨中。“你說有話要和我談,你就快些談吧!”“宛露,”他忍耐的嘆口氣:“你相當冷淡呵!這些日子,你到底是怎么了?你躲我,你不見我,你逃避我……難道我真是個魔鬼嗎?”“我早已跟你說過,我們之間完了。”宛露望著腳下那被雨洗亮了的街道,和那霓虹燈的倒影。“我不知道,你為什么一直要對我糾纏不清?”“因為我們之間并沒有完!”他強而有力的說:“因為我愛你,因為我要你,因為我要娶你!”
她陡的一震。“你說什么?”她含糊的問。
“我要娶你!”他清清楚楚的說,語氣堅決,肯定,而果斷。“我已經決定了,過陰歷年的時候,我們就結婚!報社要派我到美國去三個月,你也辦手續,我們正好到那邊去度蜜月!”宛露站住了,她揚著睫毛,怔怔的看著孟樵,那細細的雨珠,在她睫毛上閃著微光。她那清幽的眸子,卻是晶瑩剔透的。“你已經決定了?”她慢吞吞的問。“你怎么知道我要不要嫁你?”“你要的!”他堅定的望著她。“你一定要,也非要不可!你沒有其他的選擇,你只能嫁給我!”
“為什么?”她驚愕的。
“因為你愛我!”她張大了嘴。“你倒是一廂情愿……”
他把她擁進了懷里,她的嘴被他那粗糙的衣服所堵住了。他的手強而有力,他的懷抱寬闊而溫暖。于是,一剎那間,她覺得自己再也不想掙扎,再也不想飄蕩,再也不要做一片云,再也不要去選擇……是的,她要嫁他,她想嫁他,她愿跟他去天涯海角!只有這樣有力的胳膊,能給她一個安全的懷抱,只有這樣一顆狂熱的心,能給她充裕的愛,只有這樣一個寬闊的胸懷,能穩定她那游移的意志。是的,她要嫁他,是的,她只能嫁他,是的,她愛他!全心全意的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