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的縣衙后堂,一個面目白凈,看起來還頗有幾分貴氣的中年人坐在書案后,正摘了冬帽,一邊瞅著那上面的黃銅珠子發呆,一邊嘴里嘀咕著。他穿著一身青藍官服,補子里一只呆頭鵝(鸂鶒)在碧濤之上追著紅日,一看就是位七品文官。
“羅先生,他田克五田從典,三十四年知英德縣,一直呆了三任都沒挪窩!四十二年委屈了一下,四十三年就進了都察院,四十九年遷了左通政,現在才兩年不到,又遷了光祿寺卿,我能跟他比?”
英德縣知縣李朱綬剛退了堂,正受著自家羅師爺的勉勵,可效果似乎不怎么明顯。
“別說往上走了,今年廣東府縣這一劫,還不知道能不能避得過去呢,只希望那楊沖斗,別到處亂攀咬人。唉,今年這收成,看來是虧大發了。”
一個清瘦的老頭穩穩坐在書案邊的太師椅上,舉著一鍋煙,呼嚕嚕抽著。這就是羅師爺,掌管著李朱綬的錢糧刑名,每年拿李朱綬的六百兩銀子。聽到東主意有所指地在叫窮,嘴角邊的胡子微微掀了一下。
“東翁,去年借恩蠲備下的余銀,正是派上用場的時候。”
李朱綬唉聲嘆氣,有心想扣點羅師爺的年脩,卻被軟綿綿一句話頂回來,也不敢再在“收成”這個話題上深下去。
“近日朝廷風緊,東翁還可壓壓白總兵。”
羅師爺職業道德不錯,依舊盡心提醒著東主。
“白蠻子那家伙……”
李朱綬正一臉憤慨,有門房進來了,舉著一張名刺。
“老爺,有鳳田村人李四投名求見。”
李朱綬雙眉高豎,啪地拍了桌子。
“沒功名?沒官身?草民一個,居然也敢舉名刺,是他吃撐了還是你喝暈了!?叉出……等等!這個……姑且一見。”
那張名刺背面寫著兩個大字:“消災”,這可觸到了李朱綬的神經,畢竟是官老爺,調門就像是在玩漂移,連點煙塵都不帶。
“鳳田村人李四,拜見父臺李大人……”
李肆進到縣衙后堂,面對李朱綬,咬緊了牙關,彎下膝蓋,就準備叩拜這位父母官。沒辦法,他沒功名,不跪這一下,那可就萬事皆休,就跟必須給門房塞上幾分銀子一樣。
“免禮免禮,李四?果然氣宇不凡。”
李朱綬一臉笑意地抬手虛扶,李肆的膝蓋只在地上點了一下,就順水推舟的直了起來,心想你不要這一拜,后面可就再沒了。
他這么一順水,李朱綬的眉毛就像撞上了礁石的小船,徑直擰了起來,還真沒見過這么順竿子往上爬的家伙,怎么就把自己的客氣當真了呢?
可縣官老爺終究是有涵養的,瞬間遮掩了不快,換上一副春風盎然的面孔,開始跟李肆談論起鄉村的風土人情,絲毫不提李肆的來意,讓李肆充分領教了官老爺們做事交際的派頭。
扯了老半天,話題才進展到莊稼收成,一直唯唯諾諾順著李朱綬的李肆終于不耐煩了,找著了李朱綬喘氣的岔子,沉聲開口。
“李大人,草民今日所來,是為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何事呀,至于如此驚惶……”
李朱綬拖著長長尾音應著,心道果然是個鄉間草民,一點也不知禮,咱們的前戲還沒作完呢。不過他也松了口氣,這前戲沒人配合,還真是挺累人的。
李肆將一張紙掏了出來,雙手展開,清清楚楚地展示在李朱綬面前。
“這張紙上的事情,想必大人應該看得明白。”
李朱綬差點想一口唾沫吐李肆臉上,這不是納糧單子嗎?我還能不明白?神神秘秘的,搞什么名堂!?
原本還以為這個李四是為著他眼前正頭痛的大事而來,現在見這單子,李朱綬預料落空,一肚子無名火猛燒起來,就想著好好訓斥李肆一番,然后命人將這個粗鄙草民叉走,目光忽然被那張“執照”上的日期給拉了過去。
“康熙……五十年……”
覺得有些不對勁,李朱綬在嘴里低低念著,越念臉色越白,最后哎呀一聲,整個人幾乎癱在了椅子上。
1:康熙中后期,綠營兵已經腐化,很多兵丁另有主業,只把當兵看作副業。軍官甚至還鼓勵兵丁另找他業,這樣他就可以砍下一半月餉,揣到自己兜里。
2:“大爺”一稱,在康乾之間,可不是對老者的一般稱呼,德高望重且有官身者才可能得此尊稱。_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