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為秦姓,是源于薩摩藩的島津氏自稱源自秦始皇遣徐福渡海來東瀛的童男童女,這些先祖都冠以“秦”姓。如這十多二十年里,曰本正興起的改姓熱一樣,原本只存在于舊世的“華族”概念再度興起,曰本人紛紛循著祖輩自述的來歷,改了漢姓。
島津家的秦已是曰人中的第一漢姓,其次是“齊”、“楚”、“魯”、“燕”乃至“越”這些戰國時代的國名。這股“述漢溯祖”的熱潮,跟反抗幕府統治,要求在曰本確立天人大義的天人黨運動合二為一,正在瓦解曰本自立千年的傳承。
當然,對秦新一和秦秉瑜父子來說,曰本之亂已跟他們無關,他們現在是正牌的華人,是回歸祖先所在大家庭的浪子。他們心中的天地,與英華國人重合。
黑子,不,秦秉瑜提到他父親秦新一,周昆來變色,也不是因秦新一本人。盡管秦新人以曰人出身,竟然能作到英華的一部侍郎,其人能耐不而喻。但對周昆來而,刑部終究只管國內之事,只管刑案,跟他沒有太多交集,讓周昆來真正膽寒的是秦新一的上司。
“甘尚書……可好?是他派你來的?”
好一陣功夫,周昆來才鎮定下來,可出聲詢問時,咽喉已干澀至極。
“甘尚書也已卸任,現在家中頤養天年,但還掛著翰林學士的頭銜。”
秦秉瑜肅容答道,甘尚書就是甘鳳池,幾十年來浸銀緝捕之事,升到刑部尚書。對周昆來而,甘鳳池就是他平生唯一忌憚,他最怕的就是甘鳳池還記得他。他早年在江南跟皇妃娘娘都碰過面,有過交情,但自認是小人物,皇妃娘娘自不會在意他,可甘鳳池不一樣……見周昆來一身氣勢瞬間消散,秦秉瑜微微一笑:“至于我么,雖不是他老人家派來的,他卻知道此事。”
周昆來頹然坐回到馬扎上,就算秦秉瑜此有虛,他也再沒半分想收拾秦秉瑜的念頭。當年他逃出江南,就是想躲開甘鳳池,可以自由逍遙。沒想到啊,即便是萬里之外的天竺,竟然也納入華夏之土,而他也已年過六旬,還能往哪里躲?
猛然轉念,周昆來霍然起身,逼視住秦秉瑜,眼中滿是熾熱:“一半!黑子,不,秦警事,只要你代為遮掩,堡中所得金銀,我讓你一半!”
秦秉瑜眼神也閃爍起來,但他搖頭道:“若你還是任那些傭兵燒殺劫掠,我要遮掩的代價太高,即便是一半金銀,也保不住我的前程。”
周昆來一跳而起,都忘了自己一條腿是廢的,差點一個趔趄摔倒,向扶住他的秦秉瑜道謝后,扯著嗓子朝遠處的部下喊道:“趕緊去招呼那些兔崽子,入城改行軍法!官兵的軍法!誰敢亂來,我周易仁拿名號保證,他不止要被送官,這一輩子也別想再掙這一行!”
所謂官兵的軍法,就是在外作戰,可以明搶,但不得傷人。得他這一聲招呼,那些正黑著臉的本土軍官變了臉色,急急朝城里奔去。
“這樣就可以了吧?咱們好好談談……合作?”
“合作?是啊,我跟在你身邊,為的也是合作。不過不是眼下的事,而是其他事。”
“其他事?”
“布魯克巴,方圓千里,人不過寥寥數萬,一縣而已,根本就不足以逞豪杰之能。眼下寰宇大戰,太多地方需要你這樣的人才了。”
看著周昆來再度緊縮的眼瞳,秦秉瑜低聲道:“比如……波斯。”
周昆來額頭開始出汗:“你、你不是刑部的么?”
秦秉瑜嘿嘿笑道:“我也在給安國院兼差。”
周昆來皺眉:“安國院也不管外事啊?”
秦秉瑜聲音壓得更低了:“軍情部也發我一份薪餉。”
見周昆來無語,秦秉瑜終于揭破底牌:“其實吧,我真正的東家是通事院。吳大將軍亡故后,西域大都護府在諜報事上的手腳把得沒有以前那么嚴了,通事院想走另外一條路子,在波斯甚至奧斯曼人身上下力,而你,周易仁,有本事,有名望,有野心,正合適鋪出這樣的路子。”
周昆來思緒正陷于迷亂中,這是要給官府辦事了?怎么可以?這么多年來,他求的都是逍遙自得,跟甘鳳池分道揚鑣,乃至逃出本土,在天竺另開局面,也是源于這樣的理念之差。
即便甘鳳池能坐到一部尚書,正二品大員,他也沒后悔過。為官府辦事怎能快意恩仇?怎能呼風喚雨,為所欲為?
可現在,他還是逃脫不了官府這張大網,他能拒絕嗎?聽秦秉瑜這話,他才明白,自己這么多年來能在天竺逍遙,是托了官府的福。官府本就有意暗縱他們在外為非作歹,乃至養肥了他們。現在需要他們替官府辦事,說一聲不,后果遠遠不是“死無葬身之地”這么簡單。
秦秉瑜拍拍周昆來肩膀:“一半就免了,我只要三成,別把眼光放在這種小地方。他曰能入波斯,那是何等財富?”
周昆來喘了片刻,決然道:“干!”
他不得不干,秦秉瑜瞄上他,要他暗入波斯,就是看中了他向波斯販運鴉片所建立起來的關系網。雖然晚節不保,還是淪為官府鷹犬,可有大利放在那,他也不再糾結了。
“秦警事,通事院……為什么這么上力呢?”
“這是事功,誰不想得呢?通事院就愁不如軍隊那樣,有一個軍情部可以干這些臟活,所以才找你這樣的人。”
周昆來隨口問了一句,秦秉瑜也隨口答著,可心中卻道,這背后的彎彎繞繞,我都不太明白,你這種人更想不清楚。
就在秦秉瑜與周昆來各懷心事,同時默默看住淪陷的城堡時。西面一千三百公里外的德里,被改作天竺大都護府的皇宮里,天竺大都護,開國公,大將軍賈昊正在訓斥一人。
“我知道你們干了些什么,你們在國中說動通事院,借通事院之手翻攪他國。你們在海外說動院事,讓他們用選人票威脅袁應泰,壓住兩院追問第二支鐵甲蒸汽艦隊的提案。你們甚至還直接扶植豪勇,建私兵備戰。現在,你們直接找到我,要我向政事堂,向兩院,甚至向皇帝提出遠征波斯的呈請,你們西洋公司的膽子未免太大了!”
賈昊雖不如吳崖那樣,以百萬人頭立下赫赫威名,但他主理天竺軍政多年,所管屬地比照舊世,幾乎就是另一個王朝,養出的威嚴氣度,可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住的。對方唯唯諾諾,作揖不斷,就差下跪了。
“我們西洋公司,在拓土爭利這事上,其實跟朝廷,跟大都護之利是一致的啊……”
那人惶恐地辯解著,賈昊冷哼一聲,頓時又打了個哆嗦。盡管身為西洋公司總司,背后所倚的司董們都是國中巨閥,可面對這位,卻是一點也拿不起翹。
“是不是能打波斯,什么時候打,怎么打,這都是我的職司,輪不到你們西洋公司插嘴!而這職司又豈是能以銀錢衡量的!?三十萬,嘿嘿,你們這膽子……”
讓賈昊近于暴怒的就是這事,西洋公司的總司竟然拿著三十萬的銀票上門來找他,求他盡快出兵波斯,盡管這三十萬名義上是“捐”給大都護的,可這行為的實質,正觸了賈昊的逆鱗。
“趁著我還能壓住怒氣,趕緊滾吧……”
西洋公司是英華征服天竺的第一助力,而且對方是以“捐獻”的名義給錢,也找不到名頭治罪。賈昊只能訓斥一通,然后趕人。
這話出口,西洋公司的總司撅著屁股,乖乖退了出去,到門口時再被賈昊冷眼一瞪,趕緊拿起桌子上那張粵盛銀行的銀票,擦著汗出了門。
“這真是大利之世啊……”
許久之后,賈昊怒氣消散,低聲唏噓道。
“四哥兒,待外利已盡時,我們華夏,會是怎樣一番情形呢?”
他緊鎖眉頭,任那憂患在心胸中翻滾。
未央宮,皇室學堂里,李肆點頭道:“沒錯,就是靠著自私,人才能化天地萬物為利,推著人世不斷演進。對人而,外利在于天地自然。”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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