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準了。”
兩個字,塵埃落定。
數日后。
將軍府籠罩在一片塵埃落定后的冷清里。
喧囂散去,只余下被抄沒搬空的狼藉和揮之不散的陰郁氣息。
葉零榆褪去了華麗的嫁衣,只著一身素凈的月白襦裙。她獨自一人,推開了落葵院深處那扇塵封已久的舊倉庫門。
“吱呀——”
沉重的木門發出干澀的呻吟,一股混合著陳年木料、灰塵、以及……奇異藥草和骨灰紙的氣息撲面而來。
那搖籃中央,躺著一個小小的“嬰孩”人偶,旁邊是兩具跪坐的成人大偶……
葉零榆的腳步放得很輕,仿佛怕驚擾了沉睡的靈魂。
“娘親……來看你了……”她的聲音低如耳語,帶著無盡的空茫,“所有……所有害過我們的人……都得到了報應……”
她的指尖停留在那小小的胸口,仿佛還能感受到前世那微弱的胎動。
前世那撕心裂肺的痛楚,腹中骨肉被生生剝離、臟腑俱裂的絕望,以及那份被至親至愛反復背叛凌遲的恨意,此刻終于隨著仇人的覆滅,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她不再壓抑,任由悲傷與解脫交織的情緒在無人之地肆意奔流。
倉庫外。
裴陵游負手而立,深邃的眼眸仿佛能穿透那厚重的門板。倉庫內那壓抑到極致的低泣與哀訴,如同風中破碎的蛛絲,隱隱約約地飄入他耳中。
他能感受到里面那股幾乎凝成實質的悲傷、刻骨的思念,以及一種……秘而不宣的、帶著詭異虔誠的儀式感。
門,并未完全關嚴。
一道細細的門縫,如同誘惑的深淵,無聲地邀請他踏入那個隱秘的世界,去觸碰她靈魂深處最不為人知的傷痕與執念。
只要他輕輕一推,那個跪在嬰兒床邊泣不成聲的女子,那些詭異人偶的秘密,都將在他眼前無所遁形。
他沉默地站著,像一尊沒有生命的雕像。
風拂過他玄色的袍角,帶來倉庫內更加清晰的、混合著藥草與骨灰的奇異氣味。
那氣味,冰冷,帶著死亡與新生的矛盾氣息。
他的指尖在袖中微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
最終,他緩緩地、幾不可聞地吐出一口氣。
那抬起的手,終究沒有落在門板上。
他選擇了轉身。
沒有探究,沒有詢問。
將那片隱秘的祭奠之地,連同她心中那道最深的傷痕,一并留給了她自己。
尊重,是他此刻能給予她的……
最后的溫柔。
腳步聲漸行漸遠,消失在庭院深處。
葉零榆抬起淚痕斑駁的臉,望向那扇緊閉卻留有一線縫隙的木門……她等了很久,等著裴陵游推開門,等著他問那個嬰兒人偶是誰,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釋然。
然而,門沒有被推開。
寂靜重新籠罩。
葉零榆怔怔地看著那道門縫,許久,唇角緩緩勾起一個極其復雜,卻又釋然的弧度。
她對著空無一人的門口,用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輕輕說了一句:
“謝謝。”
……
幾日后。
沈京墨及其核心黨羽于鬧市被凌遲,第戎復國的余燼徹底熄滅。
葉沁蘭于獄中自縊身亡,帶著她對命運無盡的怨恨和最后一點清醒。
葉澤遠被革職查辦,念及其最終未參與謀逆,葉家抄沒,僅留一條性命,流放三千里。
裴云崢,被廢帝號,幽禁于皇陵深處一處冷宮。
他終日喃喃自語,時哭時笑,狀若瘋癲。沒人知道他嘴里念叨的“前世”、“孩子”是什么含義,只當他徹底瘋了。
洛家因洛氏之故受到重大牽連,徹底失勢。
半月后,一個風和日麗的清晨。
一輛不起眼的青布馬車悄然駛離了京城南門。趕車的是一個面容平凡、眼神卻銳利沉穩的黑衣男子。
車內,葉零榆一身素色布裙,未施粉黛,膝上攤著一卷古樸的書簡。
她輕輕合上竹簡,撩開車簾,最后回望了一眼那巍峨的城樓,臉上沒有留戀,只有一絲卸下枷鎖后的釋然與平和。
車窗外,有孩童追逐嬉鬧,有商販吆喝叫賣,有行色匆匆的旅人……這是鮮活的人間煙火。
“滄月。”她輕聲喚道,“前方可有需要大夫的地方?”
“小姐,聽說南邊新開河一帶,近來有些不明熱癥呢。”滄月的聲音帶著雀躍和一絲期待。
葉零榆微微一笑,眼中泛起溫和的暖光:“那正好。走吧。”
馬車緩緩匯入官道,向著溫暖如春的江南方向駛去。
車輪轆轆,碾過塵土,仿佛也碾碎了前塵舊夢。前世的血淚,今生的枷鎖,權謀的傾軋,都在風中漸漸飄散。
有懸壺濟世之心,亦有雷霆殺伐之手段。
從此天高海闊,唯剩仁心與銀針,行遍這人世山水,救該救之人,治該治之病。
這才是葉零榆想要的歸宿。
不知從何時起,南方的許多州縣都流傳著一位“素衣圣手”的傳說:她行蹤不定,醫術通神,尤擅解奇毒、治疑難雜癥。富人千金難求,而貧者卻常常得遇。傳說她身邊總跟著一個沉默忠心的黑衣侍衛。
更有人說,女圣手正在編纂一本曠世醫書,書中不僅有尋常病癥治法,更記載了無數詭異的毒癥解法,其中一卷,名為《帝王毒癥篇》。
在遙遠的北方皇宮深處,批閱奏章的裴陵游偶爾會停下朱筆。
案頭,一方不起眼的紫檀木盒里,靜靜躺著一枚泛著幽光的細長銀針——那是她最后留下的痕跡。
“素衣圣手……”他低語一聲,復又埋首于堆積如山的奏折中。
江山永固,責任在肩,這龍椅的冰冷與孤獨,便是他選擇的命。
而那些關于江南的清風和暖雨,關于一位素衣女子的傳說,終究只存在于……另一個遙不可及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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