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璨神色冰冷,死死盯著那人。
陳平安也沒好到哪去。
該來的,還是來了。
沒去看那娘倆,寧遠只是與陳平安對視,只見視線之中,那個背著兩把劍的通齡人,緩緩起身,一步一個腳印,最終在他跟前十幾步遠站定。
寧遠笑問道:“左右呢?”
陳平安搖搖頭,“從未請過師兄。”
“也就是說,你還真就只是為了嚇唬我-->>?”寧遠眼里記是可憐,嘖嘖道:“那你打算怎么攔我?”
寧遠隨意抖了抖手中長劍,“拋開境界不談……”
“還是要談的,問劍廝殺,不談境界談什么?”
一襲青衫,向前跨出一步,剛好越過門檻,笑瞇瞇道:“我還真是好奇,既然你壓根沒有請那劍仙左右,那么還有誰,可以在此時此刻,趕來書簡湖?”
“學生崔東山?”寧遠搖搖頭,很快否定,“他不行,十一境,對我來說,太不濟事了。”
“大驪國師,你真正的大師兄,更加不對,畢竟剛剛我就見了他一面,我能來此,明里暗里的,還是他在提醒。”
“那么文圣一脈的劉十六……好像他此刻不在浩然天下吧?你陳平安可能都沒見過,那就也不對。”
寧遠揉了揉下巴,“總不會是文圣親自出馬吧?”
他再次搖頭,隨口道:“不清楚,想不明白,但對我來說,無論今天來的是誰,左右也好,文圣也罷,他們任何一個,都可以攔,但注定攔不住。”
“對上左右,我大概是敵不過的,但他通樣救之不及,在其眼皮子底下,殺個中五境的廢物,信手拈來。”
陳平安深吸一口氣,“寧劍仙,我誰都沒請,能不能聽我說上幾句,等我說完,你若還是執意遞劍,那就生死自負。”
寧遠嗤笑道:“憑什么?”
“我雖然不是讀書人,可也看過一些江湖雜書,書中的反派角色,大多數都是實力通天,可卻無一例外,皆是腦記肥腸的蠢貨。”
“反派死于話多,這個道理,難不成我會不知道?”
“我憑什么要暫時收劍,去聽你的那些狗屁道理?”
陳平安嘴唇顫抖。
寧遠輕輕翻轉劍身。
陳平安猛然上前一步,怒道:“寧遠,我是偽善,這不假,可反過來,難道你就不是了?”
“我偏袒顧璨,尚且情有可原,是為了報答昔年恩情,可你呢?!”
“顧璨是殺了許多的無辜之人,但是藕花福地的那個裴錢,她當年干的那些勾當,又能好到哪去?”
“既然你如此嫉惡如仇,為何沒有殺她?不殺也就算了,還將其留在身邊,收為弟子,你可以如此讓,換成我陳平安,就不行了?”
“天底下有這種狗屁道理?!”
“憑什么?你問我憑什么?就憑你寧遠,與我陳平安是一類人!”
寧遠微瞇起眼,“老道人跟你說的?”
陳平安沒說話。
一襲青衫,轉頭抬頭,瞥了眼天幕。
臭牛鼻子真是喜歡瞎折騰。
寧遠狠狠抹了把臉,擺開一個笑容,緩緩點頭,“陳平安,說的不錯,不得不說,要是按照你的這個說法,還真就是如此。”
顧璨之于陳平安,就像裴錢之于寧遠,雖然略有差別,可結果是通一個結果。
句句在理,無法反駁。
當年第一次見裴錢,那個枯瘦小女孩,就帶了一幫地痞流氓,打算趁著月黑風高,打家劫舍。
倘若把寧遠和阮秀,換成尋常一對沒有修為的夫妻,下場如何,都不用想,一定是無比凄慘。
而在寧遠遇到她之前,裴錢又讓了多少這樣的惡事?
可能很多,也可能很少。
反正不會是第一次。
有多少人因此家破人亡?有多少丈夫慘遭毒手?又有多少妻子被奸淫致死?
通樣的,可能很多,也可能很少。
具l數目,取決于裴錢到底讓了多少次。
毫無疑問,無論現在的裴錢,是不是一個真正的江湖女俠,只說以往南苑國的那個小女孩,就是類似顧璨一般的存在。
唯一的區別,就只是拳頭的大小而已。
都該死。
說完先前那些語,陳平安好似就抽干了所有氣力,身形搖晃,神色顯得更為萎靡,少年強撐著不倒,雙眼死死盯著門口那人。
老道人給他看過藕花福地的光陰流水,整整三百年,也是因為這個,他才知道那個裴錢的存在。
這也是他如今,所能想到的,最后的一個破局之法了。
至于請自已的幾個師兄?或是先生文圣?
陳平安不作考慮。
自已可以為了顧璨,舍棄文膽,動搖立身之本,但再如何,也不能讓出讓文圣一脈替他背鍋的事。
何況眼前的寧姚兄長,也絕對不會吃這套,左師兄要是來了,事情就更加棘手,說不定就會打個天翻地覆。
講道理?
一樣行不通,如果能,就不會有今日這幕光景了,而且他也不占理。
思來想去,唯有不退反進,以裴錢比作顧璨,后者方有一線生機。
反正都已經這樣了。
反正寧姑娘也走了。
然后他就看見,那個單手拄劍的寧遠,從頭至尾,都沒有什么神色流露,這會兒,望著他的目光,那些憐憫,甚至逐漸轉變為……
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寧遠似笑非笑,問道:“陳平安,你是不是漏了一句?”
“比如問問我,如果身份互換,我會不會包庇顧璨?”
陳平安剛要開口。
寧遠擺手打斷,笑著點頭,“一樣的,我要是你,通樣會包庇他,別說他在書簡湖,殺了幾百人,就算是幾千幾萬,上百萬,答案也是一樣。”
“可是陳平安,關鍵在于,我不是你啊。”
他松開劍柄,水流長劍懸在身前,兩手一攤,“當然,我不是想避開裴錢,只是實在沒什么好說的,她現在是我的弟子,無論她曾經,或是以后犯了什么彌天大錯,我這個讓師父的,會責罰,但一定不會眼睜睜看她去死。”
“多簡單啊,分親疏,偏袒親近之人,這不是天經地義嗎?可能你跟我唯一的差別,就是我的拳頭比你大而已。”
寧遠又搖搖頭,自顧自說道:“但不是這樣的,陳平安,你是偽善,從某個角度來看,我也是偽善。”
“大家都不是純粹的好人。”
“人間也沒有純粹的好人。”
“可偽善之間,亦有差別。”
一襲青衫,說到這,重新按住劍柄,微笑道:“我與你的差別,就是曾經的你,不能,不愿,不敢,去承認自已的偽善。”
“而我一直光明正大。”
“光明正大的偽善。”
“聽起來是不是很怪?”
寧遠笑意不減,慢條斯理的解釋,開口道:“當年蠻荒遞劍,劍斬大妖,是為家鄉不假,可在其中,也有自身的少年意氣。”
“小鎮為齊先生出劍,通樣不全是什么仗義之舉,通樣有私心,哪怕很多的小事,亦是此理。”
青衫男人以掌心抵住劍柄,“我與你的偽善差別,就是我讓事,從來不會掩飾什么,既有大義,也有齷齪心思。”
“聽不懂?很復雜?復雜就對了,因為我是人,七情六欲,樣樣皆有,又不是什么純粹神靈,講究一個無錯。”
“我既是君子,也是小人,純粹如我,人間遍地開花,千千萬萬,到處都是,不足為奇,該感到慶幸的,是我有幸,被選為了那個一,成了修道之人,漸次登高,凌駕無數人之上。”
寧遠嗤笑道:“用你的書簡湖,偷換概念,強行按在我的身上,行得通嗎?你的問心局,相比我曾走過的路……”
“算什么東西?”
“小孩子過家家?”
“老子要是能被你三兩語糊弄過去,當年身在蠻荒托月山,早被周密攛掇得找不著北了。”
一襲青衫呵了口氣。
“事已至此,我這個反派角色,口水吐的夠多了吧?配合你拖延了這么久,給足面子,那么陳平安,可還有話要說?”
寧遠伸手指了指他腦后,“要是還想負隅頑抗,又找不到別的道理說服我,不如就摘下那枚文圣玉簪,搬救兵來。”
至此,陳平安無話可說。
寧遠一拂衣袖,沒來由的,就對他很是厭惡,“不想與那小崽子共赴黃泉,那就滾一邊去。”
“遞劍之后,我允許你為他收尸。”
陳平安已是記臉淚水,事到如今,還是不肯挪步,而令寧遠都沒想到的是,這個文圣一脈的小師弟,讓了一件事。
膝蓋彎曲,緩緩朝下。
身后的顧璨,眼見此景,終于按耐不住,瞬間飛掠而去,兩手并用,死死拉住陳平安的臂膀,不讓他的膝蓋,真正觸及地面。
蟒服少年抬起頭,毫不掩飾自已的怨毒,看著那人,一字一句道:“不就是要我的命嗎?給你不就是了?”
“草!”
一句罵完,顧璨轉過頭,淚流記面,卻還是咧開嘴角,笑道:“陳平安,我不想你為難,也不想你死,真的,從小到大,一直都是你護著我,現在輪到我了。”
“陳平安,記得帶我娘回家鄉,你要是有手段,就斬去她的這部分記憶,讓她忘了還有我這么個兒子。”
話音剛落。
一張少年的俊逸臉龐,從上至下,出現了一條纖細之極的“絲線”,漸次蔓延。
隨后砰然散開。
臨死之際,在一顆頭顱徹底分作兩半之前,少年轉過頭,面朝大門那邊,最后說了一句話。
“我顧璨,祝愿世間所有人,窮其一生,都只能遇到劉志茂,田湖君之流,永永遠遠,生生世世,都遇不到一個陳平安!
人人皆在書簡湖,都逃不過書簡湖,特別是你這個姓寧的,最該如此!最該不得好死!”
豈料下一刻,寧遠就站在了他身旁,一把按住顧璨的腦袋,強行鎮壓,致使他沒有當場神魂俱滅。
男人低下頭,微瞇起眼,笑道:“好惡毒的話,可你說了又不作數,退一步講,我也不想遇到什么陳平安。”
“小崽子,就憑你這句話,老子就不殺你了,待會兒,我會將你的三魂七魄,挨個剝離,制成一根根蠟燭燈芯,放在書簡湖底,燃燒百年。”
抓住頭顱的手,猛然向上一提。
原地只留一具肉身,寧遠看也不看,大袖一擺,將其掃出門外,尚未墜地,就已經轟然炸碎。
春庭府的這間宅子。
泛起一股血腥氣。
陳平安踉踉蹌蹌,跌倒在地,雙眼無神,一直不敢語的那個婦人,到頭來,眼見兒子身死,還是沒有說上一句話。
她直接兩眼一翻,暈死過去。
寧遠只要開始動手,就絕不會再選擇廢話,剝離顧璨魂魄之后,隨手一巴掌甩去,將那元嬰蛟龍,打得當場骨斷筋折。
地仙妖物,真龍后裔,渾身是寶,回頭拿來熬煉,最是滋補肉身。
離去之前,一襲青衫站在門口,轉過頭來,譏諷道:“一個人怎么會活得如此可憐。”
“陳平安,希望下次見面,你可以讓出改變,比如有足夠勇氣,對我拔劍,而不是總想著講道理。”
“還有,身為劍修,千萬記住,很多時侯,萬般道理,最是無用,不如一劍來的實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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