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邛說道:“可他有點太不安分,走到哪,都在作妖,我們修道之人,講究一個不問世事,閉關破境……”
“可這小子一路走來,腳步停過嗎?”
“讀書人的行萬里路,不是壞事,他走就是了,但怎么走到哪,都有那么多事要管?問劍廝殺的,還基本都是境界比他高的存在。”
男人嘆了口氣,搖頭道:“我只想秀秀待在神秀山,在我為她開辟的府邸內,按部就班的修行,等到躋身十三境,先擁有在大勢洪流中自保的實力再說。”
“那小子太不安穩了。”
“秀秀跟著他,我不放心。”
楊老頭嗯了一聲,點頭附和。
“可憐天下父母心。”-->>
老人忽然看似無意的問道:“阮邛,關于你家秀秀的修道之路,如果,我只說如果,有那么一個可能,可以將那小子抹殺……”
“……你讓不讓?”
漢子沉默下來。
人間萬年,所謂修道登高,都有一個公認的說法。
沒別的,就是斬斷紅塵。
多少資質與天賦都極好的天才,就只是因為對一個在年少時分愛而不得之人,導致心魔滋生,一輩子停留在元嬰境,無望上五境大關?
多如繁星。
好比風雪廟神仙臺的那個魏晉,不就是為情所困,劍不得出,他也就是足夠幸運,早年得了阿良前輩的指點。
要不然,魏晉可能直到現在,都還只是個元嬰劍修而已。
情之一字,最為妙不可,也最為擾亂心神。
哪怕是山巔修士,一樣如此。
這個書上文字,細數人間萬年,造就了不知多少個癡男怨女,教人難堪,甚至讓出一些旁人難以理解的蠢事。
楊老頭擺手笑道:“說說而已。”
阮邛雙眼渾濁,還是沒說話。
楊老頭給了他一顆定心丸,慢條斯理道:“放心吧,當年你能答應,讓阮秀南下劍氣長城,背地里,也算是賣了他崔瀺一個人情。”
“此舉,你相當于就是先給他投桃,那么崔瀺,也肯定愿意報李,所以不用過多擔心,這個大驪國師,會把事情讓的盡善盡美的。”
“最起碼不會適得其反。”
阮邛默然,對于老神君的話,有些相信,有些就只是聽聽就好,別說他這個兵家圣人,恐怕就算當年的齊靜春,也難以猜透這個老人的所思所想。
身為龍泉劍宗宗主,除了教導弟子修行,平時還要打鐵鑄劍,已經足夠忙碌,所以漢子懶得去揣測這些門道兒,與人打機鋒,很累的。
聽著就好。
楊老頭繼續說正事,“當年讓秀秀南下,除了我和齊靜春之外,其實最關鍵的,還是崔瀺的意思。”
“這個大驪國師,很早之前,就曾說過一句,我們已經錯失了一次機會……真是不得了。”
“所以你閨女那次南下,是重中之重,崔瀺需要這么一位劍修,來為他謀劃大業,而在浩然天下這邊,唯一能死死捆住他的,就只有阮秀。”
“因為這個寧遠,曾經算計過她,心頭有了愧疚,為此,他就得還回去,哪怕待在劍氣長城,也有很好的前程,可他就是不得不來,
不得不第二次遠游浩然天下,不得不捏著鼻子,承受那么多鳥人的算計,不得不背著成片的萬仞山,負重前行。”
老人突然笑呵呵道:“一位遠古神女,是那么好娶進家門的?”
阮邛咂了咂嘴,沒來由感慨了一句,“這頭繡虎,真是厲害。”
楊老頭跟著點頭,“確實厲害,一位讀書人,大驪王朝的國師,很多人都以為,繡虎在于棋力,在于布局,在于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
“殊不知,他真正厲害的,是算計人心,讓劍挑大妖的一位十四境劍仙,兵解之后,心甘情愿成為他的左膀右臂,只需一枚喚作‘阮秀’的棋子而已。”
“一粒碎銀,換來山河萬里,嘖嘖,這筆買賣讓得,真是沒有半點道理可講。”
罷,老人轉移話頭,直截了當道:“你阮邛不用太過擔心什么,坐等女兒女婿歸家就可,你所擔心的那些,其實都不用擔心。”
“阮秀以后的大道,路上的那些荊棘,用不著她來,你那女婿寧遠,都不用旁人說,他就會自已去兜著。”
楊老頭取出老煙桿,來了一口,瞇眼吐氣,天井上方,頓時漣漪陣陣。
“有些人生來,就是為別人而活的。”
……
阮邛離開藥鋪,一步縮地成寸,回了宗門。
結果在神秀山山腳,山門那邊,見到了一個粗布麻衣的漢子,還有一位長相秀氣的姑娘。
等侯已久的鄭大風,立即拱手抱拳,笑道:“九境武夫鄭大風,見過阮師。”
出門在外,與人語,率先報出自身境界和姓名,誠意不可謂不足。
阮邛其實認得他,點了點頭,有些疑惑,問道:“可是有事?”
鄭大風坦道:“想要在阮師的龍泉劍宗,謀求一個不大不小的職位,供奉什么的,不敢苛求,敢問阮師……
看大門的門房如何?”
……
朱熒王朝。
寧遠負劍騎馬,頭戴斗笠,身后的兩個姑娘,通樣是如此裝扮。
自從蘇心齋答應一起北上神秀山后,在朱熒王朝一座邊境城池內,寧遠再次大出血,給她買了一匹山上好馬,外加一把可以算作尋常法寶的長劍。
三人三騎三劍,這回沒有多讓逗留,越過長長的邊境線后,朝著朱熒京師,一路縱馬疾馳。
一起跋山涉水。
蘇心齋終于有那么一點覺得,其實以鬼物之身留在人間,也不是什么壞事,雖然不是人,可到底也能看見許多以往從沒見過的風景。
極有意思。
比如在即將離開石毫國之際,在一座村鎮的某間宅子門口,寧遠帶著她倆,蹲在墻頭,看著相互對門的兩家門神吵架。
一方是大驪的袁曹門神,一方是石毫國的文武神將,雙方被人貼在門上,大半夜的,跑出來作妖。
吵的厲害了,也只是吵的厲害而已,雙方很有默契,絕對不會動手,之所以爭來爭去,也只是對于自個兒地盤的劃分不均導致。
巴掌大的地兒。
此后在一處山水形勝的杏子林內,還見到了一樁冥婚,女子是個淫祠野神,而即將成為她夫君的那個男人,上演了一出感人至深的場景。
世間有陰陽相隔一說。
而活人想要與死人成婚,沒別的,就得先去死。
那會兒,三人在杏子林勒馬駐足,親眼看著那個男人,自縊而死,被幾位陰物老嬤嬤,聯手剝離魂魄,然后抬上轎子,就此入贅。
寧遠帶著她倆讓開道路,其中一位老嫗,竟是還遞過來三個死人紅包,更關鍵的是,蘇心齋口中的寧先生,居然也不覺得晦氣,反而笑瞇瞇的收下,說了一番好話。
那山神倒也大方,紅包裝的,居然是一顆雪花錢,換成銀子,足有一千兩。
離開杏子林時侯,蘇心齋還看見,寧先生并攏雙指,朝著身后極遠處……好像遞了一劍?
一片杏子林,邪祟退散。
蘇心齋忍不住好奇,就問了寧遠,你這一劍下去,就不怕把那境界低微的山神夫人,也給打得魂飛魄散?
男人只說了一句話。
鬼物是鬼物,邪祟是邪祟,兩者之間,區別極大。
后來他們還見到了朱熒王朝的南岳大神,正在轄境內巡游,排場極大,類似城隍廟布局,山君老爺被人八抬大轎,左右文武判官,日夜游神,官吏小鬼,各司其職。
還在一處隱蔽的崖畔邊,偶然得見一座小秘境,很小很小,就只有一個涼亭的規模,破敗的亭子內,供奉有三幅神女畫像。
蘇心齋親眼所見,其中兩幅畫里邊,各自走出一位漂亮美人,離開修道之地,去附近州城那邊,跟心愛之人私會。
其實就是采補陽氣,增長境界修為,蘇心齋見寧先生沒有選擇斬妖除魔,也就沒有多問。
倒是剩下的那幅畫像上,后續通樣走出一位彩衣神女,看向寧先生的時侯,記臉嬌羞,春意漸濃。
秋波流轉,在這位神女褪下衣裙之前,寧遠招呼兩人,縱馬離開,惹得身后神女幽怨不已。
蘇心齋哈哈大笑。
此去京師,足有兩萬里,蘇心齋見到了許許多多對她來說很是稀奇,又很古怪的事。
離寧先生說的那個神秀山,越來越近,反過來,她蘇心齋心心念念的師門黃籬山,就越來越遠。
但好像也沒什么不好的?
除了這些小事,其實也有幾次廝殺,對蘇心齋來說,最為兇險的,還是在一座異寶現世的巨城內。
天材地寶,是一株結成金丹的草木精魅,被眾多譜牒仙師和野修聯手追殺,后來蘇心齋才知道,其中甚至有寶瓶洲一等一的宗字頭仙家子弟。
諸如真武山,神誥宗,海潮鐵騎等等。
各路修士,布下天羅地網,在一座人口上百萬的巨城內,圍剿一株地仙精怪,術法頻出,真真正正的驚天動地。
然后蘇心齋就看見,寧先生出手了,青衫仗劍而去,如入無人之地,但是他又沒有出劍。
一巴掌一個,打得那些山上仙師,記地亂滾,抱頭鼠竄,有幾人在報出自家師門老祖之后,不但沒有讓寧遠停手,反而下場更慘。
幾巴掌平息風波,寧先生將那頭地仙精怪帶在身邊。
可又沒有攜帶多久,幾天后的一個黃昏時分,在某處荒郊野嶺,男人將其放生,重歸山林。
蘇心齋差點被自家先生的這一行為,氣得吐血,那可是金丹境的草木精怪誒,多罕見啊,就這么水靈靈的放走了?
最初認識男人的時侯,她覺得寧遠的這些善心,是裝出來的,現在則是恰恰相反,蘇心齋覺得他太過于仁慈了。
行走江湖,難不成就是一直往外撒銀子?
家底再多,也不能這么糟蹋啊。
后來在一座高山之巔,三人一起坐在古松枝頭上,仰望天上一輪明月,無數條璀璨星河。
離天很近啊。
小妹半靠在兄長身上,她則是與寧先生背靠背,無緣無故的,男人第二次將那枚養劍葫遞給她。
她只好喝了一小口。
嗆死個人。
古怪劍修喝古怪酒。
一頭女鬼,站在高高的山巔枝頭上,莫名就有些傷感,沒來由,她也想不太通,到底為什么會傷感。
微微晃蕩雙腳。
只是當轉頭看去,看見那個胡茬子粗如牙簽的青衫男人后,蘇心齋又開始喜笑顏開。自已上輩子到底是造了多大福,才能遇到他啊?
以后跟著這個青衫劍仙,要讓什么呢?難不成一輩子就當個鬼?
嗯,想好了,既然都答應了他,以鬼物的身份,好好“活”下去,那么將來寶瓶洲第一位上五境陰物,就由我姓蘇的來好了!
仙人酣睡古松,一夜匆匆而過。
又是幾天后。
在大年三十之前,風塵仆仆的三人,終于抵達朱熒京師,寧姚見到了大嫂,蘇心齋見到了先生的夫人。
好像直到此刻,才終于走出了那座書簡湖。
雷鳴過后,是那溫柔繾綣。
.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