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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臘月里三位少將軍進了村子,楊家村就沒有停過熱鬧,只是這熱鬧到底也分人的,大人們的熱鬧,孩子們往往書不出味道來。尤其是正月初七的這個小會,在孩子們看來,無非是長輩們又找了由頭聚到一起說話罷了。而在大人們,這個會卻似乎要比年節本身都更重要得多,又因老太太本身威望足,因此她雖然在宗房又滯留了一段不短的時間,但回得家來,還有十數個日常往來密切的尋常村人親戚等候。
這時節有底氣等到老太太回家的,自然都是小五房的近親,其中不乏小五房當年的恩人。老太太自己講究了一輩子,自然不能在這時候掉鏈子,揚著笑臉將族長的話掰開揉碎了向眾人解釋,“這一次族庫卻不會出多少的,有了監生、武學生的名額在,大家踴躍出錢出糧食,私庫里出來的份子就能有一大半。族長這也是為大家著想,您們就把心往肚子里安吧!”
對于這些族人們來說,他們的家計自然是比不上族中大戶厚實,有些略單薄的人家,到了災年還免不得要向族庫拆借,因此自然是樂見族庫可以保存元氣。即使有人對監生名頭心動,但自家人知自家事,以他們的身家,自然無法和大戶們相比。因此雖艷羨,卻也只能放在心里——總算也是都帶著歡容,出了小五房的院子。
老太太畢竟年紀大了,今次勞累了一天,又是算計又是擔心,還親自爬上糧囤,疲累也是難免。她不顧家下人的好奇,自己先睡了一兩個時辰,這才將一家人都叫進屋內,傳達了族長的決議。出乎意料,倒是沒能激起多少波瀾,眾人多少還帶一絲欣喜,尤其是蕭氏:銀錢糧米上的事,找她是準沒錯的,她心里的算盤滴答響呢。本來以小五房二老爺的關系,族庫沒能補齊的,他們自然是當仁不讓,如今眾人愿意出糧食,小五房也可以保存元氣。至于這監生、武學生的入學名額,雖然老太太明,小五房是決不會染指的,但橫豎善桂還小,又不愛讀書,看著也不像是習武的料子,加加減減一番,族長這一招,其實根本于小五房無礙,甚至還有所裨益。
自從少將軍進村,四太太臉上就少見這樣盛的笑意,老人家又如何注意不到?她略帶無奈地笑了笑,見二兒媳婦神色間透出深思,心下倒不期然有些寬慰。雖說平時同這個兒媳婦,素來是有些心病的,但如今大局這樣晦暗,眼看著要有今年艱難的年景,身邊能有個靠得住的聰明人,總是安心一些。
“雖說才正月初七,但今年前線局勢緊,我們這邊歌舞升平的也不像話。”她放沉了聲音,“有幾件事,乘著人齊,也告訴大家一聲吧。”
她掃了屋內眾人一眼,又不禁在心底嘆了一口氣:家里人多了,心就多了,想要和從前一樣,一家人心往一塊想,力往一塊使,真是談何容易!
“善檀今年也十八歲了,來年鄉試,對一家人都是大事。我的意思,開了春本來是要送他到西安去,在省學里讀書的,但我們家在西安也沒有什么近親。要為了他一個人,現鬧著憑房子,買家人,也是沒有的事。”盡管一家人沒有一個露出異色,但老太太還是略微提高了聲調,好像在和看不見的誰爭辯,“再說,雖然我沒讀過什么書,但江南文氣旺盛,這我還是明白的。安徽又是文氣所鐘之地,我記得去年的狀元似乎就是廬州人。等過了十五,你就去安徽找你爹娘,讓他們管你兩年吧。”
老太太就扭頭嚴肅地吩咐長孫,“沒中個舉人,都別回來見我!”
善檀顯然是早已經得到過祖母的吩咐,乍聽此,竟是半點都不驚訝,只是嘆了口氣,“眼看著就是一段艱難的日子,祖母……”
老太太截入斷喝,“少做兒女態!讓你去,你就去!難道你連我的話都不聽了?”
雖說已將古稀之年,長孫都有十八歲了,但這一聲大喝里,還隱隱可見當年的威風。屋內一下又肅靜了下來,三老爺和四老爺都拿眼睛看住了自己的媳婦兒,倒是王氏一臉的寧靜,甚至還幫著老太太勸說善檀,“知道檀哥沒有離開過祖母,心中難免掛念。你就放心吧,憑怎么難,能難著咱們家不成?你就只管去安徽安心讀書,家里的事,你不用操心。”
屋內的氛圍多少有些松動,三老爺第一個附和嫂子,四老爺也道,“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檀哥今年都十八,再過兩年要加冠的,也該出去走走了!”
話雖如此,可是擺明了西北局勢晦暗,這時候把檀哥打發到南邊去,老太太安的是什么心,用不著太聰明也能參詳得透。在老人家跟前把場面圓過去了,回了房,慕容氏都難得地沉下臉來,“明天我就把善柏、善柳送到姥姥家去!”
三老爺久久不語,半日才難得地為自己點了一筒煙——他為了養嗓子,平時是不煙不酒,連大葷都少動的——悶頭抽了半晌,才吐出一口煙圈,淡淡地道。
“那是承重孫,老太太也是留一招后手。心里多偏著大房也是沒有的事,再說就是偏了又怎么樣,那是大房。二房、四房也是她親生的,二房還是巴巴地從京城回來吃苦,咱還有什么能說道的?”
慕容氏這才想起丈夫不是老太太親生,再一想這些年間,婆婆處處做得公允,她竟都忘了丈夫的出身,一時間倒也氣平,卻到底還有些不快,半晌,才氣哼哼地道,“我是沒什么說頭的!且看四房鬧吧!這一回,我不信她的臉色能好看到哪里去!”
四房的蕭氏做如何想,善桐并不知道,不過二房自己也夠熱鬧了。二姨娘也不知從哪里聽了些不著調的消息,眾人一回家,她就淚漣漣地來給王氏請安,也不顧子女們都還在一邊,就跪到地上給王氏磕頭。“太太您行行好,把哥兒送回京城去吧!他外公一家都還在京里呢,苦一點也少不了他一口飯吃!”
這個二姨娘!
王氏不禁啼笑皆非,她倒沒看善梧,是先給了善桐凌厲的一眼,將一臉不平的小女兒給壓得沒了聲音,這才和顏悅色地道,“當著孩子的面,說的這都是什么話呢,快起來吧。”
二姨娘卻是下了決心來的,望江和大姨娘親自攙了兩次,她是越扶越醉,“咱們家的哥兒哪里吃過這樣的苦,在京城的時候,可不是錦衣玉食,老爺升了官還要到京城吃糙糧——”
一聲嚎啕含在口中,還沒有放聲兒,善梧忍無可忍,猛地喊道,“姨娘你說什么呢!我外公去世多久了,哪里又跑出一個外公來!”
他倒退了幾步,見屋內人都看向自己,一時間羞愧無極,轉身就出了屋子。眾人不約而同,都隔著窗戶目送他摔門進了西廂,局面才一下又生動起來。善榴不待人說,已經招呼善桐、善榆、善楠退出了屋子,大姨娘也早囁嚅著,“我瞧瞧櫻娘!”一邊走得無影無蹤。獨留望江一人在王氏身邊服侍,還有地上面色尷尬的二姨娘,同王氏本人面面相覷。
要不是自己住了一個院子,只怕今日的事,在老太太跟前又要掀起一場風波。
王氏先不說話,低下頭來先用了半盞茶,才淡淡地道,“起來吧,兒子都這么大了,也要給自己留點臉面。別老跪不跪的,當著孩子的面,多不好看。”
二姨娘實在其實并不太傻,就是她真傻,此時也知道自己是傷著了善梧的面子,她訕訕地低下頭來,細聲道,“婢子一時心急,說錯話了,太太別往心里去。”
有兒子的人,說話就是硬氣,就是道歉,都道得這樣硬邦邦的。
王氏偏頭想了想,倒也沒和二姨娘計較,又將剩下半盞熱茶一口一口地咽進了肚子里,才和聲道,“要送走善梧的話,再也別提了。咱們家本來可以置身事外,就因為老爺的差事,這才熱心謀劃。到了今天這泥足深陷的地步,怎么,善檀才走,我們也要把孩子送走了?”
她對二姨娘素來是客氣的,又肯說道理給她聽,二姨娘咬著唇,雖說一臉的不情愿,但到底還是作出了側耳傾聽狀。
“我們在西安現成的親戚,”王氏自失地一笑,“要把孩子送過去,一句話的事,可三叔、四叔心里會怎么想?只要老太太不動不發話,咱們二房是一個人都不能走。我把話放在這了,聽不聽,你自己看著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