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西北民風粗獷,但正因為民風粗獷,善桐幾乎從未聽說同性相戀這樣驚世駭俗的事。]上京之后,她也模模糊糊聽說了些南邊的事,據說福建一帶,認契弟的人相當不少。善桐竟從未從母親同舅舅口中聽過——更不要說女子之間這樣的事體了。也因此,當時她在石后,起初竟是聽不懂究竟發生何事,還是從鄭姑娘的神色中揣摩出來的。
只是這樣的閨房秘事,兩人自然是裝著從未聽過,鄭姑娘這小半年忙著繡嫁妝,也不曾出來應酬,就是想打聽都不知如何打聽。善桐只認出敏大奶奶,又知道余下一人應當是許家媳婦,再要往細琢磨,她就沒這個閑工夫了。現在忽然從七娘子神色中意會出真相來,驚訝之余,也不免有幾分好奇:她是不但好奇這事體該怎么做,更覺得奇怪:難道就因為是從南邊來的,是以七娘子對這種事非但毫無反感,反而還能存著欣賞包容的心思,就中盡量給予方便?
這要是妾室之間勾勾搭搭的,那也就算了,敏大奶奶和許家大少夫人可都是有夫君的人了!不管怎么說,這總是不守婦道……就不說破,似乎也不該冒昧從中傳話才對。以七娘子為人,閣老太太小生日那天,她是為什么會同敏大奶奶說那一番話呢?
她雖然未曾說話,但疑惑之意并未刻意收斂,自然而然已從眉宇間釋出,七娘子也未曾就裝作不解,將這一頁紙就揭過去,而是沖善桐盈盈而笑,似乎在鼓勵她往下去問。——雖說兩人之間,還是她要比善桐小了一歲,但不論是談吐還是態度,都像是倒了個個兒似的,善桐在她跟前固然沒有姐姐自覺,七娘子待她也像待個晚輩,倒有了些循循善誘的意思,似乎在說,“想問什么,就盡管問吧。”
“這樣的事可長久不了。”善桐也不禁脫口而出——雖說相交不深,可在七娘子跟前,她很容易就說出了心底話。“往大了說,這要是鬧開來了,為門聲計較,那是要出人命的……你也就這樣看著,好說歹說,也該勸兩句呀?就不勸,也不該往里摻和……”
七娘子不禁莞爾,“這種事,要是勸了能聽,還怕沒有人勸嗎?就是因為勸不轉了,才會明知不該,也還是要繼續嘛。”
“可那都是有家室的人了……”善桐眉尖不禁一蹙。“這樣做,畢竟是、是……”
“你也是知道的。”七娘子徐徐道,“這世上無奈的事多得很,父母之命、媒妁之,不是誰都能為自己的婚事做主……”
話說到這里,似乎已經不是在談論敏大奶奶和許大少夫人這一對情侶了,似乎牽扯到了更深的東西,善桐心潮涌動,想到進京來種種見聞,不禁又搖了搖頭,低聲道。
“我就是不明白,為了功名富貴,再骯臟的事都有人做。這也許還是人之常情,可這種事就截然不同了,若是喜歡,當時為什么不爭呢,若當時不爭,又為什么還要喜歡?”
這話像是也戳到了七娘子心里,她面色微微低沉了下來,過了一會兒,才嘆息道,“禮教森嚴,形格勢禁,有些事,真是不得不為。]”
她旋又振作了起來,輕輕地拍了拍善桐的手,道,“但人誰不貪心呢?就是在不得不為的時候,也還是有些人想要兩全的。在我看,這也算不上是什么大罪,男人們自己都不能從一而終,又憑什么去要求女人?什么禮教、婦德,簡直就是屁話,會信的人,簡直別太傻了。”
這話她說得很輕,可在善桐耳朵里卻像是一段驚雷,她連肩膀都繃緊了,又驚又疑地望著七娘子,七娘子卻安之若素,只沖她微微一笑,好像根本就不以自己說的那幾句話為異。
她怎么說出那樣的話來——她怎么敢,她怎么能?善桐一時連聲音都發不出了,就像是有誰戳破了她身外的一個泡泡一樣,一應聲響忽然更加分明,許多從前朦朦朧朧的東西,現在要清晰得多了——她一向知道她不是什么完人,她有許多事都做得不對。和桂二哥互訴衷腸,她是心虛的,和含沁私定終生,她其實還是心虛的。從前訂約的時候還小,后來懂事了,自己漸漸想起來,雖然她也覺得,“我自己的一輩子,我為什么不能自己挑個可心的人,他們也是清清白白的兒郎,我們什么事都沒做,我為什么要心虛。”可她知道,她自己終究還是愧疚的,她所作的這些事,畢竟是不對的。
沒想到在七娘子這里,甚至連背著夫君同別人私通款曲,似乎都不算錯,就因為‘男人們自己都不能從一而終,又憑什么去要求女人?’,這話實在是太、太危險了……善桐覺得自己應該掩耳疾走,可她連手指都抬不起來。只聽七娘子若無其事地道,“當然,這也不是說背后偷人養私孩子還有理了,只是這錯,畢竟也是錯得無奈,錯得沒有辦法罷了。這城里沒天理沒人倫的事情多了去了,別的更骯臟的事,我還管不著呢,這么兩個相互喜歡,卻不能在一處的可憐人,究竟也沒礙著誰什么,我為什么別人不怪,反而要怪她們呢?偶然幫著帶一兩句好,在我是舉手之勞,可在她們,那就是了不得的消息,可以慰藉相思之苦,我又為什么不做呢?”
善桐長長地嗯了一聲,她似乎琢磨到了什么,可又苦悶得不得了。雖然和含沁琴瑟和鳴,她的夫君更要比她聰明得多,可始終總有些困惑,是善桐所不能,也不愿和含沁分享的。這種精神上的壓迫,雖然無形無影,甚至完全比不上追在屁股后的里朝廷急迫,但對她的困擾竟似乎和“里朝廷”不相上下,到如今對著七娘子,這迷惑和痛苦才漸漸地成了型,終于可以被語訴說出來。可一時間,千萬語竟似乎又都堵在了喉嚨口里,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輕聲說,“你說得對,這書上寫的,同世上演的相比,究竟是遜色多了。書上故事再巧,也比不上這世情巧,書上奸角再壞,也比不上世人的壞水兒……我就是在想,為什么我們這樣的人家,僅僅就退一步而已,大家又不是吃不上飯。又何必要為了錢、為了勢,甚至是為了一口氣爭斗不休,做下那樣多……那樣多……”
她想到祖母,想到母親,想到幾個伯母嬸嬸,想到父親、想到桂元帥,想到慕容氏、善喜,想到了二姨娘、善榆、善梧、善楠,甚至是想到了含沁,想到自己。想到自己年輕的生涯中所見過的這形形色色的人,這許許多多的事,善桐輕輕地嘆了口氣。
“可我又是誰呢,我憑什么以為我能看不上她們?”她低聲說,“我做下的事,我……我葬送的人命,我傷過的心,其實也未必比他們少,只是他們心也許更狠些,能對著身邊人下手。而我呢,我……”
滿面感激的福壽公主似乎忽然又在她腦中轉了個身,善桐一時竟有幾分想哭,她也不顧七娘子明白不明白,只是輕聲說,“我其實也一樣,我明知道她不情愿的,當時換作是我,我多么不情愿,可我……我沒有辦法……我管不到這樣多……”
在這片愧疚的、自艾的情緒中,七娘子忽然握住了她的手。她冰涼的手心就像是一滴水,滴開了善桐亂麻一樣的情緒,落進了她的心里。
“誰都有不得已。”七娘子穩穩地說。“別以為咱們錦衣玉食,就真的是活在人間天堂了。高門大戶的富貴,也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你把這些門閥就當作是人來看待,其實每一個人所求的,也都還不是生活,而是生存。為了在這個舞臺上活下去,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出的?人都自私,人家都沖著命門來了,不算計活不下去的時候,為什么不算計?”
她似乎想起了什么,眼神更黯淡了幾分,連聲調都低沉了下來。“不精于算計的人、不屑于算計的人,恐怕都沒心思埋怨自己會算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