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凌聽完吳公擲地有聲的陳述,并未立刻反駁,反而微微頷首。
他確實沒想一口吃成胖子,徹底否定連坐制。
吳公的話像一盆冷水,讓他發熱的頭腦冷靜了幾分,看清了現實的分量。
他心里清楚,完全廢除連坐,在根基未穩的大秦,無異于自毀長城。
他真正想動的,是鄰里連坐這塊最易激起民怨、也最易成為酷吏濫用工具的石頭。
至于那因貪腐案牽連的三千余人,他心中的不忍是真的,但也明白,在現行律法下,他們受罰,無可指摘。
現在,他要做的,是撬開變革的第一道縫,取消鄰里連坐。
“吳愛卿所,朕已深思。”趙凌開口,聲音平穩,目光銳利地鎖住吳公,“朕并非要盡廢連坐,此乃帝國基石之一,朕豈能不知?朕之意,在于先行免去鄰里連坐一制。此條涉及最廣,百姓怨氣最深,亦最易為宵小所乘,構陷無辜。愛卿以為,單廢此條,可行否?”
趙凌的話像拋出了一根試水的竿子,等著吳公來接。
吳公眉頭緊鎖,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心中飛快地權衡利弊。
最終,他抬起頭,眼神依舊堅定,但語氣里少了些之前的咄咄逼人,語氣也緩和了不少:“陛下欲行仁政,體恤民情,老臣明白。然則,鄰里連坐,實為什伍編戶之精髓所在!若廢此制,六國那些暗地里蠢蠢欲動的余孽,若行謀逆之事,地方官吏如何能及時察覺?”
“若有奸人匿藏罪犯,行不法勾當,鄰里之間沒了互相監督、舉報的責任,官員豈非成了瞎子聾子?此隱患,陛下不可不察啊!”
他的立場依然清晰,廢此制,風險太大!
這是法家對帝國安全的憂慮。
趙凌還沒接話,旁邊早已按捺不住的淳于越像打了雞血一樣,猛地跨出一步,直接對著吳公開炮了!
他一臉正氣凜然,聲音洪亮得有點刺耳:“吳公此差矣!陛下以仁德治天下,如日月普照!天下百姓感念陛下恩德,無不心悅誠服,怎會有謀逆之徒?”
“陛下欲施仁政,解百姓于倒懸,此乃萬民之福!廷尉監卻一再阻撓,百般質疑陛下仁心,究竟是為何意?”
他太著急了,太想抓住這個打壓法家,彰顯儒家的機會了!
憋屈了多少年啊,從李斯當上大秦丞相之后,儒家在朝堂上就沒抬起過頭。
好不容易盼來個愿意講仁德的皇帝,還廢連坐,這簡直是天賜良機!
淳于越身后的伏生和叔孫通也立刻跟上,兩人指著吳公,唾沫星子都快噴到他臉上了:“吳公!陛下旨意,你竟敢一再違抗?眼里還有沒有君臣綱常?”
“哼!別忘了你的老師李斯!口口聲聲以法治國,背地里卻敢篡改先帝遺詔!這就是你們法家的忠嗎?如此不忠之人教導出來的門生,陛下如何能再信任法家?”
“陛下要廢除這害人的連坐,是救民于水火的天大好事!吳公你卻在這里危聳聽,百般阻撓,莫非是想讓陛下背上暴君的惡名不成?其心可誅!”
這帽子扣得又大又狠,直接把吳公和法家往“不忠”、“李斯同黨”、“想讓皇帝背黑鍋”的坑里推。
吳公聽著這些誅心之論,氣得臉色鐵青,鼻孔翕張。
他強壓怒火,冷哼一聲,聲音帶著法家特有的冷硬:“哼!腐儒之見!空談仁義道德,于國何益?大秦能有今日之強盛,靠的是嚴明法度,令行禁止!爾等于社稷寸功未立,也敢在此大放厥詞,妄議更改國本?簡直是笑話!”
這下可好,朝堂瞬間變成了菜市場!
法家官員一看老大被圍攻,也紛紛站出來,引經據典,反駁儒家的空談誤國。
儒家那邊更是群情激憤,引述圣賢之,抨擊法家的刻薄寡恩。
兩邊各說各的理,嗓門一個比一個大,唾沫橫飛,臉紅脖子粗,文縐縐的朝堂禮儀早被拋到了九霄云外,袖子都擼起來了,眼看就要從文斗升級成武斗。
整個大殿嗡嗡作響,亂成一鍋粥。
高踞龍椅之上的趙凌,卻像在看一出鬧劇。
他身體微微后靠,臉上沒什么表情,任由下面吵翻了天。
皇帝不表態,兩派膽子就更大了,吵得更加起勁,聲音幾乎要把屋頂掀翻。
這場激烈的“辯論”足足持續了半個時辰。
直到趙凌覺得火候差不多了,才突然停下敲擊的手指,聲音不高,卻像冰錐一樣瞬間刺穿了所有的喧囂:“吵夠了嗎?”
剎那間!
整個大殿死一般寂靜!
剛才還吵得面紅耳赤的朝臣們,像被掐住了脖子,瞬間噤聲,惶恐地低下頭,大氣不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