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乃周人據當時測候,偽托堯時天象。東漢賈逵已疑之:“《堯典》‘日短星昴’,昴見實在立冬,非仲冬。”
“敢問老先生,《堯典》四仲中星之謬,何解?”
負手而立的桓應老先生懵了。
他擰起眉頭。
站直了身體。
開始陷入沉思。
最后惘然、窘迫的看向身旁的班臨、旬彰。
很好。
他已經很多年沒有這種……不知道怎么回答問題,急到抓耳撓腮的感覺了。
班臨、旬彰假裝沒看到師叔求助的目光。
你都答不上來,你指望我倆?
辯經臺下。
聽完崔峴的問題以后,無數老儒臉色蒼白,神情巨震,目露驚恐。
但,他們沒有第一時間崩潰,而是希冀看向桓應先生。
老先生,您說句話啊!
桓應先生窘迫擠出個笑臉:“后生之問,如龍泉出匣,寒光逼人。”
“老朽窮經八十載,竟困于方寸之間。豈《荀子》所云‘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
“敢請……咳,再示一問?”
這一刻,以辯經臺為中心,仿佛整個開封城都陷入了死一般的靜默。
唯獨一些老儒的啜泣聲、不甘的喘息聲,在人群中可憐的回蕩。
崔峴一拱手:“《禹貢》云‘岷山導江’,以岷水為江源。”
“然江河真源出吐蕃雪嶺,金沙萬里始匯岷沱。禹圣胼手胝足,疏鑿山川,安能不辨干流支脈?”
“此誤乃戰國王畿之士,僻處中原,不聞雍梁之外更有天地,遂以所知岷沱為極際。足證《禹貢》非禹親歷之筆,實出方輿未通者之臆構也。”
“敢問老先生,《禹貢》‘岷山導江’之誤,何解?”
《禹貢》非禹親歷之筆。
此話,猶如春雷乍響。
震得無數讀書人心神晃動。
連方才叫囂著,替崔峴出頭的裴堅、莊瑾、嚴思遠等人,都有些頭皮發麻。
他們已經無法預料,今日這場辯論,會如何收場了。
亦或者說,今日這場辯論結束后,以開封為中心,即將在整個大梁掀起何等恐怖的風暴。
唯有老崔氏一邊奮筆疾書記錄辯經內容,一邊腦子冷靜的想著——
該她出手了。
不管這場經學風暴刮的有多猛烈,都別想迫害到峴哥兒!
是時候,把家里數千斤糖霜拿出來變賣,而后在開封放開手腳大招工了!
成千上萬的塘坊工人,足以替峴哥兒,抵擋住這場危機。
這樣想著,老崔氏渾身緊繃,如臨大敵。
但不知為何又有種莫名的興奮顫栗。
辯經臺上。
桓應先生怔怔看著眼前年輕到令人驚嘆的少年郎,半晌過后澀聲道:“老夫……無解。”
崔峴點點頭,并不停歇,繼續問道:“夏啟《甘誓》數有扈罪曰‘威侮五行,怠棄三正’。”
“夫‘五行’配德、‘三正’建朔,皆周室以降陰陽家。夏初文字樸拙,甲骨可征,豈預涉戰國玄談?譬猶商鼎刻楷書,楚簡載洋文,悖謬昭然。”
“此必戰國術士假古誓之名,販售其五行終始之說,污損夏鼎彝文之真。”
“敢問老先生,《甘誓》‘五行三正’之妄,何解?”
……
“《湯誓》‘時日曷喪?予及汝皆亡’之語,雖激亢動人,然遍考群籍,首見于《孟子·梁惠王篇》。”
“孟子距湯千六百歲,何得獨聞湮古誓詞?察其文氣,譬桀為日,決絕悲慨,實合戰國游說激辯之風,非夏商誓誥質樸之體。”
“蓋孟門后學為彰湯武革命,仿古擬作而竄入《尚書》,遂成千古訛傳。”
“敢問老先生,《湯誓》‘時日曷喪’之偽,何解?”
……
“《無逸》稱周公舉殷賢王,謂‘中宗’為太戊。然殷墟卜辭鑿鑿,‘中宗’實乃祖乙專稱,烝祭頻繁,史有明載。”
“周公攝政,殷禮未湮,且周室自文王便精研殷鑒,豈能混淆太戊、祖乙?”
“足證《無逸》成篇必在春秋戰國間,時人已昧商代廟制,據傳聞訛纂而成,遂使周公蒙妄之譏。”
“敢問老先生,《無逸》殷商世系之舛,何解?”
辯經臺中心位置。
14歲的崔峴長身而立,話語擲地有聲,每一句詰問,都猶如鋼刀利刃。
悍然刺破了這場偽裝千年之久的經學騙局!
在他對面。
82歲的桓應先生訥訥失聲。
有點窘迫,有點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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