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笑意之下,是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如同一塊被冰封在剔透琉璃之下的墨玉,看得見,卻觸不到那份深沉的冷。
當晚,兩座小山被送進了坤寧宮。
一座,是關于江南文風巡查司一應后勤、錢糧、人事考評的卷宗,紙張嶄新,墨香刺鼻,每一頁都像是太后親手布下的陷阱。
另一座,是積壓了數年的六宮庶務、內帑用度、宮人升遷的陳年爛賬,紙頁泛黃,塵埃厚重,每一本都散發著腐朽與人事的腥氣。
它們被整齊地碼放在寧白露的書案兩側,如兩頭沉默的巨獸,虎視眈眈,要將燈下那道纖弱的身影徹底吞噬。
寧白露獨坐良久,一動不動。
她沒有立刻翻閱,只是靜靜地看著。
她知道,太后這一招,不是陰謀,而是陽謀。
如同一座用“賢德”與“本分”鑄就的華美囚籠,堂而皇之地擺在了她的面前。
她退無可退。
因為她的身后,站著那個將整個天下的希望,都壓在她身上的夫君。
這老妖婆,真是下了血本。
這是想用最繁瑣、最無聊、也最致命的宮務,將朕的梓潼活活累死在文牘里。
不僅要讓她沒時間思考江南之事,更要讓她沒有精力與朕見面,從根源上,離間我們。
寧白露的腦海中,仿佛響起了何歲那帶著一絲戲謔與三分冷意的話語。
她忽然就笑了。
那是一種卸下了所有偽裝,發自內心的,帶著一絲棋逢對手的興奮與挑戰的笑。
你以為這是泥潭?
不,這是妾身的船。
你以為這是枷鎖?
不,這是妾身的刀!
她緩緩伸出手,姿態優雅而堅定,取過最上面一本關于“宮正司女官考評”的陳舊卷宗,翻開了第一頁。
……
養心殿。
何歲面前的御案上,同樣堆起了小山。
來自江南各州府的奏疏,雪片般飛來,措辭無一不懇切,用心無一不險惡。
他們絕口不提反對“文伐”。
反而極盡吹捧,稱頌陛下此乃“文治盛舉,千古未有”,將巡查團的大儒們夸成了在世圣賢。
然后,話鋒一轉。
“圣賢臨境,豈能慢待?然臣等治下府庫空虛,百姓貧瘠,若以常禮待之,恐有辱斯文,慢待圣賢,乃臣等之萬死之罪!”
“懇請陛下開內帑,撥專銀,以供養大儒。如此,方能彰顯天家對文脈之敬重,亦不至使我等因財力不濟而獲罪于天下士林。”
好一招“捧殺”與“哭窮”!
嘖嘖,這幫老狐貍,不去唱戲都屈才了。
何歲心中冷笑。
明著是怕招待不周,暗地里是給朕出難題。
朕若出錢,便是坐實了“與民爭利”,用國庫的錢為自己的“文治”貼金。
朕若不出錢,他們便可大肆宣揚“天子刻薄,慢待圣賢”,讓巡查團寸步難行,師出無名。
這幫蠹蟲,算盤珠子都快崩到朕臉上了。
就在此時,小安子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低聲道:“陛下,寧太傅與曲阜的孔大家,已在偏殿等候多時了。”
何歲放下手中的奏疏,臉上瞬間由冰冷的譏誚,化為如沐春風的溫和。
“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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