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簡湖顧璨盤腿坐在被后來陳平安取名為‘炭雪’的小泥鰍頭頂,冷眼看著湖上大船之人,被小泥鰍盡數變作果腹之物。
顧璨來這書簡湖,不過月余時間,但天性本就聰慧的他,早已悟透了這里的生存規則——唯一個‘狠’字。
對待任何挑釁之人,絕不可有任何憐憫之心,否則別人只會覺得你軟弱,然后不斷欺辱于你。
這就是顧璨悟出的道理。
自號截江真君的劉志茂,將他和他娘帶到青峽島后,一直冷眼旁觀。
顧璨以為中的,師門眾人其樂融融的現象根本沒有。
他一來這里,劉志茂的那位大弟子,就對他表露出很深的敵意。
平日里不但有意無意地找茬,后來更是明目張膽地指使顧璨,去書簡湖一些危險的地步,生怕顧璨死得不夠快。
甚至最后,劉志茂的這位大弟子,還覬覦上了他娘。
要不是陳平安所贈的小泥鰍,在這書簡湖中如魚得水,迅速破境到了練氣士第十境元嬰境,恐怕顧璨和他娘,早就被這座吃了不吐骨頭的書簡湖,給吃干抹盡了。
而有了小泥鰍護身之后,顧璨就明白,在這書簡湖,實際上跟在驪珠小鎮時,也沒什么兩樣。
一步退,步步退。
縱使是他那個師傅劉志茂,實際上也一直謀劃著他的小泥鰍。
可惜小泥鰍與他牽連太深,如今又是和劉志茂一般的元嬰境,導致劉志茂一步慢步步慢,只能借由他人之手,來消耗顧璨的力量,以求找到機會,再將那水屬蛟龍收入囊中。
這一切,顧璨很清楚。
所以為了保護他和他娘,他在書簡湖中,主張一個斬草除根,絕不留一個活口。
如此作風,也很快讓顧璨得了一個‘小魔頭’的稱號。
對此顧璨表示很滿意。
只有殺得人慌了、怕了,那么就沒人再敢找他麻煩了。
畢竟只要顧璨活著,那么任何傷害他之人,遲早有一日滿門皆會化作黃土!
雖然如此作為,讓他小小年紀,雙手就沾滿了鮮血。
但他不悔!
若只有血海滔天,才能得一絲安寧的話,那么他顧璨,自會一往無前!
顧璨抬起頭,將心中偶爾閃現的少年人身影,埋藏在心底,然后滿臉猙獰地看著那些在水中求救的路人。
他與他們,實沒什么仇怨。
只不過這些人不愿給他讓道罷了。
那么,在沒有對錯,只有拳頭大小的書簡湖,兩邊自然得做過一場。
只是現在贏得是他顧璨罷了。
若是對方贏了,顧璨也不覺得對方會看著他是個孩子的份上,就放他一馬。
更何況,顧璨也輸不得!
他輸了,他娘怎么辦?
他輸了,陳平安見不到他了怎么辦?
眼里盡是殺意的顧璨,看向了在水中掙扎的最后一人。
只是沒等他命令小泥鰍將這人吞吃,就見一道熠熠星光,悄然灑落。
一道修長的人影,輕輕一腳踏下,那人身軀便四分五裂化作了魚食。
看著眼前陌生又熟悉的面孔,顧璨下意識地喊道:
“陳平安?”
隨后又意識到,這恐怕是自己的癡心妄想。
陳平安待在驪珠小鎮中,又不曾修道,怎可能像此人一般,如此無聲無息地便輕易讓那龍門境修士,死在腳下?
這人或許跟陳平安有所關聯,但絕不會是他所認識的那個陳平安。
顧璨稍稍收斂眼中失望,隨后正想抱拳,卻聽那人抬頭望向頭,笑著道:
“恩,是我。”
是他?
是陳平安?!
顧璨瞳孔猛地一縮,身軀也因激動而顫抖起來。
他真的不敢信,眼前這位豐神俊朗的年輕人,竟然是小巷之中,那個皮膚黝黑、個頭矮小的陳平安?
可對方的聲音、神態,確實跟陳平安如出一轍。
而且他腳下的小泥鰍,如今在見到那人時,也是渾身顫抖不已。
顯然,也是認出了它這曾經的‘主人’。
只是顧璨顯然會錯了意。
小泥鰍渾身顫抖,不是因為激動,而是因為害怕啊。
縱然它未曾跟陳平安簽訂契約,但陳平安可是跟真正的真龍王朱,簽訂了平等契約。
這就意味著挑釁陳平安,就等于挑釁王朱。
更不要說如今陳平安的氣息,如淵似海,不可揣測。
小泥鰍感覺現在的陳平安,只一個眼神便能叫它萬劫不復,這讓它如何敢與陳平安對視?
這短短月余時間,這陳平安身上究竟是發生了什么事?
竟然會有如此變化?
如此變化,簡直是天地間的氣運之子,全然不似它先前感受得那般,是被天地遺棄之人。
這讓小泥鰍心中不禁隱隱有了后悔之意。
如果當初跟著陳平安,它的生活會不會不一樣?
興許它早已走江化龍也說不定。
又何必在這書簡湖當個泥潭里的‘小霸王’?
思及此處,小泥鰍心里的悔意就更多。
可惜,如今它跟顧璨已經簽訂了協議,它與顧璨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狀態。
不過按照陳平安對待顧璨的態度,這次顧璨多半也能收到些好處吧?
這多少也算聊勝于無了。
而聽到陳平安承認自己的身份之后,顧璨本欲上前擁抱,可念及自己手上沾滿的鮮血,又有些望而卻步。
倒是陳平安笑了笑,一步便跨越了中間的間隔,來到顧璨身邊,一把將其抱在懷中,然后拍了拍顧璨的背,笑道:
“好好好,雖才分別月余,如今你倒是長大了不少。”
他長大了嗎?
顧璨臉上有些茫然。
這月余時間,他的心智成長極快,但個頭一事,倒是沒有人關注了。
畢竟在‘小魔王’的名聲打出之后,所有人看見他都是害怕不已,又有誰敢談論他的個頭?
也唯有像親哥哥般的陳平安,才會忽略其他東西,只關注他的個子了。
見到陳平安,在這書簡湖中,一直心神緊繃的顧璨,難得露出了真誠的笑容:
“哪有長大,陳平安你倒是高了不少,我現在恐怕要跳起來,才碰的到你的肩膀了。”
陳平安笑著搖搖頭:
“至少你現在不再掛著半截鼻涕了。”
“這不是長大,是什么?”
“走吧,領我去看看你師父,我與他也好久沒見了。”
聽到陳平安要去見截江真君劉志茂,顧璨頓時有些緊張了起來。
“陳平安,你不是要找我師父算賬的吧?”
陳平安笑而不語。
顧璨面上倒是浮現出了擔憂之色。
“他現在已經半步玉璞了,隨時可能邁出另外半步。”
“如今我雖然有小泥鰍在身旁,但在對付他一事上,著實是沒有把握。”
“陳平安,我不知道你現在修為到了哪步,但不到萬不得已,還是別和他撕破臉皮。”
“這老家伙,保命的手段可多得很。”
“至少我從未見過他用陰神或陽神,說不定他一直現于人前的就是他的某一具陰神呢。”
說完,顧璨頓了頓道:
“另外,書簡湖宮柳島的老主人不知為何,也回到了這里。”
“他是東寶瓶洲,唯一一位上五境野修,這是已經可以確定的事。”
“這名叫做劉老成的野修跟劉志茂,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聯系。”
“也就是說,最壞的結果便是,你和我要一起面對兩位上五境修士的攻伐。”
陳平安聽見顧璨自動將他與自己歸為同一陣營,不由得笑了笑。
顧璨雖然在書簡湖這個大染缸中,好像變得嗜殺成型,會濫殺無辜。
但其實顧璨還是那個顧璨,他的本心沒變。
他想保護的人,始終只有他娘和陳平安罷了。
只不過他是根據當下的環境,選擇了最適合他的方式罷了。
“沒事,帶我去吧。”
顧璨深吸一口氣,和小泥鰍交換了一個眼神,最終還是讓小泥鰍帶著兩人去往了青峽島。
事實上,陳平安來此只有兩個原因。
一是解決截江真君劉志茂,這個曾經暗中出手害他的敵人。
二是為顧璨解決他心性變化的源頭。
源頭沒了,那么如變色龍般自適應周邊環境的顧璨,也自然而然地會發生變化。
不解決源頭,只想從顧璨身上下手,自然會令人白了頭。
亂麻當用快刀斬!
現在的陳平安,有實力做那把快刀!
顧璨感受著陳平安身上流露出的自信,莫名地覺得陌生,但不知為何,他又覺得陳平安仍是那個陳平安,只是沒了以前的瞻前顧后,變得更為果斷了?
顧璨本想和小泥鰍交流一下心得,但小泥鰍卻始終不回應顧璨的心湖喊話。
這讓顧璨一頭霧水,一眾語,也沒個人能說。
很快,青峽島就出現了眾人面前。
作為書簡湖上最大勢力的青峽島,在擁有了顧璨之后,這一個月來的勢力增長速度,足以比得上過往數年。
畢竟似顧璨這般,不顧因果,見人不喜就殺的存在,即便是混亂不堪的書簡湖,最近也只出了一個顧璨。
這就導致一些以往劉志茂不好出手的島嶼,也在他暗中授意下,由顧璨帶人找個由頭搗毀。
所以現在的青峽島上,一片繁榮景象。
建筑上的雕梁畫棟,比之仙家也不遑多讓。
只不過即便是青峽島上的自家人,在見到顧璨走來后,也是紛紛低頭避開,不敢有任何語,顯然是怕顧璨怕到了極致。
畢竟不久前的同門內訌之中,笑到最后的便是顧璨。
那些敢對顧璨表示不滿之人,早就進了‘小泥鰍’的肚子里了。
顧璨對此倒是毫不在意,這些人越怕他越好。
他們知道怕了,才會在被外人授意對他娘親動手時,思慮一二。
他們家里人,夠不夠顧璨殺啊?
眼神冷冽地顧璨,掃了一圈周圍,在看向陳平安時,眼神又驟然柔軟了下來。
“陳平安,這里就是青峽島了。”
“劉志茂現在應該在自己房中修行,以期突破至上五境,成為寶瓶洲第二位上五境野修。”
“不過他閉關有些時日了,我也不清楚他是否會在某一日,甚至下一秒就突破。”
“所以,陳平安,若要動手的話,我們得快一些了。”
看著顧璨毫無負擔地謀劃著自己師父的死亡,換做一般人,此時怕是已經要膽寒了。
但陳平安從來都不是一般人。
面對顧璨的提議,陳平安視線隨便一掃,就見到了劉志茂所在。
微微釋放出一縷氣息,那劉志茂就像受了驚的兔子般,直接沖破了屋頂,然后立于青峽島的半空中,巡視四周沉聲道:
“是哪位前輩來我青峽島了?”
“劉志茂招待不周,還請前輩勿要怪罪。”
“前輩若有意詳談,可否現身面談?”
見劉志茂突然出現,顧璨心中頓時咯噔一下,下意識的就站到了陳平安身前。
但聽劉志茂似乎是被什么前輩驚擾了,這才暗道一聲‘運氣不佳’。
竟然剛好撞上有人悄摸拜訪了?
看來是天命如此,只希望陳平安不要莽撞,直接跟劉志茂對上便是了。
這邊顧璨想法剛落,那邊陳平安就于半空中‘拾階而上’。
劉志茂自然一眼便注意到出現的陳平安。
看著眼前輪廓隱隱有些熟悉的陳平安,劉志茂半天沒想出來是在哪見的陳平安。
畢竟當初的陳平安于劉志茂而,只是一只腳邊的螞蟻,順腳踩了就是踩了。
若是沒踩死,也懶得再補一腳罷了。
是以,他怎么都難以將眼前的陳平安,跟之前那個螻蟻陳平安聯系起來。
現在見到陳平安來到他面前,劉志茂不禁挑了挑眉道:
“不知前輩,來我青峽島有何貴干?”
說完,劉志茂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神色有些慌張的顧璨,然后再看向陳平安時,心中的熟悉之意,越來越盛。
“討債。”
討債?
聽到這兩個字的劉志茂心頭一跳,總算是想起來在哪見過這少年。
驪珠洞天,泥瓶巷,陳平安!
這人是陳平安!
雖不知這陳平安后來有何機緣,如今居然能凌空行走了。
但他劉志茂同樣不是易于之輩。
他倒是沒想到陳平安,真敢來書簡湖找他要錢!
陳平安怕是活得不耐煩了吧。
半只腳已經踏進玉璞境的劉志茂,頓時嗤笑一聲:
“我當是誰,原來是你這個泥腿子。”
“怎么,你如今真以為自己是鳳凰了不成?”
“想拿我的錢,我就怕你有命拿,沒命花啊!”
聽著劉志茂語里一如既往的威脅之意,陳平安只是淡然地笑笑:
“這就不勞你操心了,把那八袋金精銅錢給我就是,你不會拿不出來吧?”
劉志茂冷哼一聲。
還真讓陳平安說對了,別看如今青峽島好像昌盛繁榮的樣子,但內里實則空空蕩蕩,沒有絲毫內蘊。
因為全副心神都放在晉升至玉璞境中的劉志茂,用起神仙錢來,簡直跟流水一樣,止都止不住,更別說要存錢了。
他會放任顧璨去逼迫各島臣服上供,背后就有著一層要以整個書簡湖,養他劉志茂一人大道的心思。
要錢,他還真沒有!
見到劉志茂模樣,早就知曉這是筆爛賬的陳平安,并不以為意。
只是依舊平靜道:
“如果錢沒有的話,那就只能拿你的命來抵了。”
劉志茂聽到陳平安反過來威脅自己,頓時笑了。
“拿命抵?”
“憑什么,憑你?”
“還是憑你腳下,那個只會依靠外物的廢物?”
劉志茂面露譏笑,視線掃過顧璨和小泥鰍,顯然并沒有將一人一蛟龍放在眼里。
畢竟人和妖物最大的區別,就是人對于符箓、法寶之道的研究,遠比妖物走得更遠。
所以當初真龍才會被那斬龍人屠殺殆盡。
縱然雙方修為一樣,但算上法寶、符箓等等的差距,那么只會憑借蠻力和天賦神通的水屬蛟龍,還真不是劉志茂的對手。
更何況如今劉志茂已經摸進了玉璞境的門檻,這小泥鰍卻只能在門外晃蕩,雙方的修為已經不是一個層面了。
這小泥鰍,如何能傷他?
他放任顧璨不管,只是怕爭斗起來,損傷了他的大道,以至于徹底無緣玉璞境罷了。
若真成玉璞境,他第一個便會拿顧璨開刀!
一個流鼻涕的小娃娃,也妄圖騎在他劉志茂頭上拉屎?
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
至于陳平安……能凌空了不起嗎?
當初他能從陳平安手中奪走顧璨和水屬蛟龍,今日亦然!
身上涌起熊熊威勢的劉志茂,雖然還是個老頭兒模樣,但給顧璨的感覺,卻像是有位神靈俯瞰起了世間,給了他極大的壓力。
一身本事,確如劉志茂所說,全是依靠小泥鰍威能的顧璨,本身實力確實不濟。
在面對氣勢全開的劉志茂時,顧璨第一次覺得自己弱小。
他或許真的太過依賴于小泥鰍。
只是此時意識到這點,似乎已經晚了。
如此威勢的劉志茂,確實不是他顧璨能力敵的。
那么這就意味著陳平安真的要死在這里。
想到這里的顧璨,雙目中頓時流出了血淚,然后顧璨猛地仰起頭,盯著如山岳般的壓力大喊道:
“小泥鰍,我要你不顧一切地救下陳平安,雖死亦無悔!”
被顧璨驅使著的小泥鰍,第一次背離了主人的意見。
作為蛟龍之屬,趨利避害乃是本能。
如今劉志茂如高懸天上的大日,與劉志茂為敵實屬不智。
它和顧璨都擁有一個美好的未來,何必為了一個沒有未來可的陳平安,葬送了自己的未來呢?
是以,它在抗拒著顧璨的命令。
感受到心湖之中的抗拒之意,顧璨第一次明白,自己其實不曾真正掌握有小泥鰍。
他們的力量本就是不對等的。
這才給了小泥鰍反抗的機會!
可陳平安,陳平安……陳平安又該怎么辦?
他不想陳平安死,他不想陳平安死啊!
口唇中發出受傷野獸嗚咽的顧璨,平生第一次意識到,自己還不夠努力,這才只能眼睜睜見到重要的人,就這樣逝去。
他要力量!
他一定要有足夠的力量,然后向劉志茂復仇!
絕對要!
就在這時,顧璨身前如山傾倒般的壓力,忽地消失不見。
察覺到異常的顧璨,抬起頭來,就見到陳平安站在了他身前,溫和地對著他笑,完全無視了身后神色猙獰,向著這邊襲來的劉志茂。
顧璨一邊大喊‘小心’,一邊抓住陳平安的肩膀,就欲以己身擋在陳平安身前,為陳平安擋下這一擊。
但陳平安得身形卻是紋絲不動。
以顧璨今時受過小泥鰍反饋靈氣的肉體,居然也無法使陳平安動彈分毫嗎?
顧璨眼里地驚訝之色一閃而逝。
同時,劉志茂狂暴的攻擊也到了近前。
只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劉志茂的攻擊落在陳平安身上,就仿若夢幻泡影般,絲毫沒有對陳平安造成一絲一毫的傷害。
而唯有與陳平安近在咫尺的顧璨,察覺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氣機。
剛剛那一瞬間,他恍惚間看見陳平安體內三百六十五個竅穴,均有神靈自生。
那些神靈,將劉志茂的攻擊,盡數融入體內鎮壓!
這是什么法門?
在顧璨心中震驚的時候,有一個人比顧璨還要驚訝,那便是劉志茂。
劉志茂志在必得的一擊,卻如泥牛入海般,悄無聲息。
這其中的恐怖,劉志茂自然一清二楚!
這意味著陳平安的境界,已經高出他太多太多,以至于陳平安可以完全無視于他的攻擊。
因為他的攻擊,就算是給陳平安撓癢癢都不夠!
這陳平安到底是什么玩意?
這絕對不可能是當初泥瓶巷中的泥腿子陳平安!
心頭狂震的劉志茂,在攻擊無效的瞬間,就閃出去千百里之遠。
此時他的心中只有一個念頭。
那就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