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深連連冷笑,“我的親生骨肉,為何不能帶走?安大人既是閣臣,想必精通律法,兒女是否應當跟隨父親?夫婦是和離也好,是義絕也好,母親能不能帶走孩子?”害我們父女分離十幾年還不夠,事到如今居然還想霸著我女兒不還。
“我必要討還女兒,經官動府也在所不惜。”傅深越想越惱怒,大聲說道。其實這樣的家事若能私了,最好無聲無息的私了。若是驚動了官府,于傅家、于安家,名聲上都不好聽。
譚瑛手腳冰涼。若是真到了官府,解語一定保不住了!無論律法,還是人情,都不允許母親帶走夫家的兒女。譚瑛眼淚潸然而下,安瓚替她拭去淚水,送她回了室內,“你且歇息片刻。”
安瓚再出來時,傅深臉上訕訕的,“哭什么,她霸占了女兒十幾年,我便是接了解語回去,不過一兩年的功夫,解語也該出嫁了。”一個是十幾年,一個是一兩年,誰吃虧誰占便宜?她占了大便宜,倒哭上了,真是的。
“我認識阿瑛以來,很少見她哭。”安瓚聲音客氣而冷淡,“我頭回見她時,她已是瀕臨絕境,卻沒有一滴眼淚。”譚瑛不是遇事只是哭泣的女子。
傅深想到當年的曲曲折折,很是心虛,那是自己親娘做下的好事!本來他對于譚瑛另嫁這件事痛恨已極,怒氣沖沖的覺得譚瑛背叛自己,對不起自己。隱隱約約知道當年那些□后,傅深退縮了,不敢回頭看,不敢追究,不敢提起。他打個哈哈,顧左右而他,“父女親情總是隔不斷的,是也不是?”再怎么著,我女兒你不能搶走。
安瓚淡淡看了傅深一眼,說道“傅侯爺說的極是,父女親情是隔不斷的,不管解語姓安還是姓傅,總歸都是傅侯爺的親生女兒。”解語就算繼續在安家,還是你的親生女兒。
傅深覺得這話聽著很不對,又說不出哪里不對,一時有些發楞。安瓚客氣的倒了杯茶遞給傅深,“父母愛子女,則為之計長遠。解語還未出生時,我和阿瑛已是千百遍想過她的將來。”
傅深重重把茶杯放在桌上,臉色鐵青。“安瓚,你欺人太甚!我的妻子,我的女兒……”傅深按住腰間長劍劍柄,怒視安瓚。
“阿瑛性情高傲,當年她如何自艱難困苦中渡過,必定沒有告訴過你。”安瓚神色坦然,“如今,我來告訴你。”有些事,不是你不去想,就可以當它沒有發生過。這些往事不告訴傅深,他會一直逃避,卻會一直糾纏。
傅深按著劍柄的手無力垂下。當年的事他聽了一半,之后便不敢再聽下去,“我不想聽!不想聽!”他心中叫著,卻說不出來話,只一動不動呆坐著,一不發。
“當年我扶著譚大伯跌跌撞撞趕到貴府,貴府太夫人和譚閣老的繼室夫人,已把白綾橫在阿瑛頸間,逼她就死。”安瓚的聲音平靜中帶著絲憤怒,傅深面如死灰,“母親說不曾想過要阿瑛的性命,她騙我的,騙我的!”傅深絕望的想道。
安瓚根本不理會傅深,自顧自講了下去:譚大伯是個老實人,面對高貴端莊、義正辭嚴的傅家太夫人和譚閣老夫人,譚大伯根本不是對手。“這等敗壞門風之人,留她做甚!”“便是傅家放了她,她還有臉活著么?”你一句我一句,夾槍帶棒的拋了過來,譚大伯不懂得應對,只一口咬定,“我家阿瑛不是這種人”“她不會做這種事”。
普通女子到了譚瑛這境地,多多少少是會有些慌亂的,譚瑛一點沒有。她扶著譚大伯,靜靜說了一句話,“大伯,我的嫁妝單子您那兒有一份,若我死了,請大伯把嫁妝收回,全部捐給譚家族學。”
譚瑛這句話一說出,形勢馬上不同了。之前是婆婆、繼母一起逼迫她,之后變成婆婆一個人孤軍奮戰。繼母和異母弟弟害她為的是什么?不就是那份豐厚的嫁妝么?若是嫁妝捐了給譚家族學,他們圖什么。
繼母和異母弟弟一旦閉了口,傅家太夫人一人孤掌難鳴,難以定下譚瑛的死罪,最后眼睜睜看著譚大伯帶著譚瑛離開。等于譚瑛是用自己的嫁妝,換回一條性命。
黃豆大小的汗珠一滴一滴淌了下來,傅深握緊拳頭,咬牙說道“她該到宣府去尋我,便是寄封信給我也好。”我當年不知道!若是我知道了,若是我知道了……
安瓚冷冷說道“譚大伯年齡大了,受了這一番驚嚇,回到家便病倒了,連發幾天高燒,夢中還一直叫著阿瑛的名字。阿瑛不眠不休,一直守在大伯床前。”哪有功夫去宣府,哪有功夫給你寫信。
大伯慢慢好轉之后,譚瑛又倒下了。大夫說“沒什么大礙,懷了身孕之人,多多休養。”譚大伯知道譚瑛懷了孩子,知道六安侯府已是聲稱譚瑛“病亡”,又是憤怒,又想不出什么法子。
“大伯正愁的吃不下飯睡不著覺之時,傅侯爺回京了,還辦了喜事。”安瓚定定看著傅深,一字一字說道。
傅深很有些狼狽,“家母身體欠安,要沖喜,要沖喜……”一邊是“私通仆役”“背夫私奔”的妻子,一邊是重病在床,需要沖喜的母親,傅深毫不猶豫依從了太夫人,“好,我娶魯姑娘。”反正譚瑛已經拋棄自己了。
“小玉是個機靈丫頭,知道阿瑛懷了身孕,曾經在貴府門前徘徊很久,想跟傅侯爺通個信兒。”安瓚聲音平淡,像在說跟自己不相干的事,“可惜傅侯爺是大忙人,她總是見不到。”小玉也算機靈了,卻根本見不到傅深。
“大伯知道傅侯爺另娶,老淚縱橫,一直念叼著‘阿瑛怎么辦,她往后可怎么辦’,大伯他老人家本來年紀就大了,身子骨也不硬朗。”安瓚聲音冰冷,“阿瑛聽聞閣下另娶,一個人坐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一動不動。”
傅深嘶啞著聲音說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如果我早知道這些,自然不會娶什么魯氏,這可惡的魯氏。
“是解語救了阿瑛。”安瓚聲音溫柔起來,“她不知是伸小手還是打哈欠,觸動了阿瑛。”也或許是餓了,在發脾氣。是那一回胎動,喚醒了譚瑛。她捧著肚子,臉色慈愛,不復是茫然、無措。
“傅家,是不能回了。”譚瑛坐在大伯床前,聲音很低,但是堅定、清晰,“莫說傅深已另娶,便是他光明正大接我回去,難保太夫人不使第二回毒計。真到了那時,難道大伯再來救我?大伯若不嫌棄,我便在家中服侍大伯終老。”譚瑛想得很清楚了,傅深絕不會拿他敬愛的娘親如何,頂多整治幾個下人仆婦出出氣。自己若回傅家,還要仰太夫人的鼻息。那又何苦?分明是自尋死路。
至于腹中的孩子,譚瑛咬咬牙,“這是我親骨肉,我定要撫養他長大成人。”譚大伯一迭聲說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親骨肉,自然要好生撫養,那還用說么。
這之后譚大伯做主把譚瑛嫁給了安瓚。一個是得意門生,一個是親侄女,兩人成親后和和氣所過日子,奉養譚大伯安渡晚年。大伯最后走的時候,拉著譚瑛的手,“阿瑛啊,阿瓚是個好孩子,會對你好的。大伯走了也安心啊。”
傅深只有苦笑,無話可說。算算譚瑛和安瓚成親的日子,自己在做什么?遠赴貴州,去追捕“奸夫”。太夫人跟他說了,“奸夫”是貴州人,譚瑛怕是跟他一起去了貴州。
在貴州好似有蛛絲馬跡,卻最終什么也沒追捕到。之后這十幾年一直在各地暗中搜索,只是想破腦袋也想不到,原來譚瑛從沒離開過京城。
“傅侯爺想不想把六安侯府,變成一個國公府?”安瓚輕飄飄問道。傅深疑惑的轉過頭,國公府?什么意思?安瓚微微一笑,把近來之事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傅深跳了起來,解語進宮?這可不成!這丫頭脾氣死倔死倔的,只合嫁個聽話識趣的有情人,舒舒坦坦過日子。進宮去服侍皇上?伴君如伴虎!一天到晚小心翼翼的,孩子不得憋屈死!
“你家鄰舍那傻小子,就是他了!”傅深悲壯的說道“把解語嫁給他!”傻就傻吧,解語喜歡。唉,本來還打算接回家里養上兩年再出嫁,如今看來是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