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宜殿。
元和帝與榮妄坐于膳桌旁,席間只聞細微的咀嚼聲與銀匙偶爾輕觸白瓷碗的清脆聲響。待二人半飽,以清水漱口后,元和帝方眉眼含笑,溫聲問道:“趁著碗筷還沒撤下去,說吧,朕的明熙此番要吹的是什么碗邊風?”
溫熱早餐入腹,暖意漸生,先前的怒火仿佛也在不知不覺間消融了。
確實不必因宴統領所做的混賬事,影響了明熙特意進宮陪他用早膳、吹這碗邊風的興致。
榮妄一如往常,帶著幾分隨性與依賴說道:“不瞞表叔父,侄兒今早剛順路送了裴五姑娘一程,將她送至養濟院。”
元和帝并未故作不知,坦然道:“此事,朕確實知曉。”
“只是朕不解,她為何偏在年關這樣的節骨眼上去養濟院,隨岑女官歷練。自除夕至上元,養濟院一律休沐;而開春之后,她又需為及笄禮耗費諸多心力。以岑女官的性子,這般斷斷續續的歷練,只怕難以討得她的歡心。”
榮妄并未遮掩,徑直將裴桑枝意欲敲響登聞鼓一事稟明了元和帝,隨即又道:“表叔父,太祖皇帝立有祖制:凡無官身、爵位或誥命者,擊鼓之前須滾釘板、踏火炭!”
“她確有不得不敲這登聞鼓的緣由。雖為心中執念無所畏懼,但侄兒心悅于她,實在不忍見她再受這般苦楚,便動了上不得臺面的小聰明,好不容易勸得桑枝今日便前往養濟院,隨岑女官賑濟老弱孤貧。既是在這最忙碌之時略盡綿力,也是盼她能借此機緣,得些歷練。”
“侄兒私心想著,若她有幸能得岑女官賞識,又恰在年關之際立下些許微勞,便厚顏代她向表叔父討個九品末職,使她得以入女官署、有功名傍身。將來若再敲登聞鼓,也可免去皮肉之苦。”
“不瞞表叔父,侄兒如此安排,實是存有私心。”
“一來,是真心疼惜她;二來,也因她過往的經歷,性子過于堅韌自立,侄兒盼她能……多依賴我幾分。”
“萬望表叔父念在侄兒的終身幸福,聽了這陣‘碗邊風’,成全此事吧。”
“侄兒在此,懇求表叔父了。”
元和帝先是一怔,繼而含笑看向他:“明熙,朕可曾告訴過你——越是心虛、越是欲蓋彌彰的時候,話就越多。”
“罷了罷了,你的終身幸福,朕又豈能真的置之不理?”
“若那裴桑枝確是可造之材,若她在養濟院能顯出幾分真本事,得岑女官青眼,再讓朕看見她的潛力……屆時再封賞她,也算名正順。”
“只不過,岑女官可不是什么輕易能被討好的人。”
前提是,裴桑枝不是繡花枕頭。
榮妄頓時喜形于色,眉眼舒展,朗聲笑道:“多謝表叔父成全!侄兒就知道,表叔父一向最疼我!”
元和帝搖頭輕笑,打趣道:“朕可還沒答應成全呢,終究要看裴桑枝自己有沒有那份讓朕點頭的本事。你這聲謝恩……怕是說得早了些。”
“來日,若是她自己不成器,你可不能怪朕。”
榮妄語氣堅定,擲地有聲:“侄兒信她。”
萬事開頭難。只要桑枝能在養濟院站穩腳跟,之后的一切,自會順利許多。
元和帝忍俊不禁:“瞧你這副模樣,朕如今可算信了老夫人信里寫的那句,春天還沒來,榮國公府的小孔雀倒先開了屏。”
“可不正是開了屏么……”
榮妄面頰微紅,似是被敬重的長輩打趣風花雪月的心事而有些羞赧,可目光卻清明而堅定,帶著不容動搖的銳氣:“表叔父,裴五姑娘是侄兒此生唯一心動之人。侄兒真心期盼,能與她兩心相照、共度此生。”
“若她這輪明月不愿映照于我……侄兒此生,只怕便要煢煢獨行了。”
元和帝斂起笑意,伸手拍了拍榮妄的肩膀,語氣感懷:“能尋得一個兩心相許之人,確是幸事。”
罷,他話鋒一轉,神色微凝:“她為何執意要敲登聞鼓?”
“莫非……是在永寧侯府又受了什么委屈?”
“她有裴駙馬作倚仗,給她撐腰。按理說,永寧侯夫婦哪怕心中另有他想,明面上也該將她小心翼翼捧著,斷不敢讓她受半分委屈才對。”
榮妄唇線微抿,面露遲疑,低聲道:“表叔父,并非侄兒有意隱瞞,只是此事尚在查證之中……眼下只能告知,桑枝的身世,恐怕另有隱情。”
元和帝眉梢一挑,脫口問道:“難道她并非永寧侯府的真千金?”
“數月前那樁真假千金的風波鬧得沸沸揚揚,朕在宮中也有所耳聞。聽聞上京城里不少戲班還紛紛拿來編戲傳唱。莫非當初,竟是一場誤會,那個被永寧侯送進成家后宅為妾的,才是他與莊氏的親生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