蔗溪刺史看到荊鴻放在桌上的東西,一時有些愣神。
那是一只機關小雞。
雕花木的棱角圓滑亮潤,看得出來這個小東西經常被人拿在手里把玩,機關鎖有好好上油,并沒有銹蝕的痕跡,打開鎖后,小雞搖搖擺擺地在桌上走起來,一直走到蔗溪刺史跟前,尖尖的小嘴在他的袖口上一啄一啄,憨態可掬。
“這是……”
“這是當初太子殿下為解北原旱災,向蔗溪借水借糧之后,刺史大人你贈予殿下的禮物,這只機關小雞,殿下一直非常喜歡。”
刺史將機關小雞托在掌中,看著它沉默不語。
荊鴻道:“無論誰做皇帝,百姓不過是求一席安身立命之地。大人是蔗溪的父母官,在下記得昭德三年,先皇曾有意提拔大人為蘇唐州牧,大人上書陳詞,以‘故土難離’為由,請求滯留蔗溪。”
刺史苦笑:“好多年前的舊事了。”
荊鴻為他斟了一杯茶。
的確是好幾年前的舊事了,那時他和宇文勢閑談如何破華晉諸城,聊到蔗溪這處,都覺驚奇。此處人杰地靈,堪稱寶地,他們當時就說,若能屯之為己用,作為軍隊后方補給中樞,必能站穩腳跟,輕取華晉半壁江山。
他們也曾討論過,為何天時地利皆相近,蔗溪周邊的幾座城池卻無法與之比擬?歸根結底,原因還是在于人和。
荊鴻將茶盞遞過:“大人向來為官圓滑,當初拒受提拔一事,大大出人意料,引起了不小的風波。彼時吏部懷疑刺史大人在此私擴勢力,圖謀不軌,先皇派人前來嚴查,最后卻什么貓膩也沒查出來,只帶回去十六個字——大雅之城,地富民歡,百姓淚請,不忍別官。做官能做到這個份上,這份‘故土難離’,真是連先皇也心有所感了。”
刺史恭敬接過茶盞,卻并不喝。
荊鴻接著道:“都說蔗溪生活奢靡,剛到大人府上的人常常誤以為這是貪贓來的富貴,那時太子殿下年輕氣盛,也曾疑惑過一個刺史的府邸怎能如此精致,還頗有些看不慣大人的世故為人。
“但后來殿下用自己的眼睛看到了,用自己的手摸到了,這是蔗溪全城人共享的富貴,若是整個華晉都能如此,何愁不能抵御外敵?何愁不能千秋萬世?
“刺史大人,你一心為自己的百姓著想,太子殿下又何嘗不是呢。國泰民安,這是他身為王儲,最夢寐以求的事情啊。”
……
夏淵一宿沒睡,他靜靜地坐在營帳中,靜靜地望著高大厚重的城墻。
這本就是場一個人的戰役,他籌謀許久,最終親手把荊鴻送了進去。他對他有著近乎盲目的信心,他知道,荊鴻絕不會失敗。
可是他的心中并不安寧。
他這么做,無疑是把荊鴻推上了風口浪尖,他已逼得他——退無可退。
清晨時分,蔗溪的城門緩緩開了。
朝陽一寸寸翻過灰色的石墻,滲進了剛剛蘇醒的街巷。
夏淵笑了笑,卸下穿了一夜的戰鎧,換上了柔軟華服。此時的他,便不再是領兵數萬的將軍,不再是一心復仇的太子,好似只是個路過此地的王公貴族,翩翩而來,禮數文雅。
將士們的兵器也都收了起來,連同他們一路殺來的滿身戾氣,盡數斂藏。
太子殿下說了,全軍進城,不得傷害一名蔗溪士兵與百姓,不得損毀一磚一瓦,不得燒殺擄掠,不得大聲喧嘩。
他們不是來占城的,他們是來做客的。
進城的時候,他們看到街巷中站了許多人,商賈、農夫、老人、婦孺……這些人不像沙州百姓那般噤若寒蟬,他們的眼中沒有懼怕,只是如同看熱鬧般圍觀他們,有些人甚至擺了八仙桌出來,坐著喝早茶,低聲談論。
有富足的商家,見他們衣著單薄,面露疲憊,主動拿出幾個大桶,里面是煮得熱乎的甜湯,盛出一碗碗擺著,表示愿意給他們分食。
將士們喉頭聳動,眼神不自覺地往湯碗上瞟,儼然十分想吃,但沒有得到上頭的命令,他們誰也不敢妄動。
夏淵臉上沒什么表情,他以金冠束發,華美的龍紋衣襟襯得他面如冠玉、眉目俊朗,他攏著袍袖向前走,腳步踏著由熹微到明亮的晨光,一步步靠近他的目的地。
就在前面了。
那人未行跪禮,只躬身相迎。
他連忙伸手去扶。
荊鴻抬頭看他,眸中帶笑:“殿下一路奔波,這下可以歇歇腳了。”
夏淵拇指拂過他眼下的烏青:“你辛苦了。”
兩人目光短暫膠著,其中萬般深意,只有對方能懂。
一旁的蔗溪刺史卻是尚未回神,昨夜荊輔學與他說了殿下的誠意,他原本還心有疑慮,沒想到當真是無兵無刃,無鋒無芒。
“刺史大人……”
蔗溪刺史被喚得一驚,這才想起要行禮。
夏淵虛扶住他,不說一句官場寒暄,只如話家常一般道:“蔗溪的竹筒雞香飄萬里,在城外就聞到了,饞蟲都給勾了出來。”
蔗溪刺史怔忡半晌,本是個官油子的他,竟突然老淚縱橫。
他撩起衣袍,執意跪了下來:“下官蔗溪刺史,恭迎太子殿下。”
蔗溪城破了。
夏淵沒有在外久留,吩咐孟大將軍和孟小將軍安頓好將士后,便隨蔗溪刺史進了府邸,有陳世峰和柳俊然作陪。
荊鴻還是不能得閑,在外頭上上下下地打點。
陳世峰向夏淵交代著目前朝中官吏的情況,說了老半天,茶水都喝下去了三盞,卻發現這位太子殿下似乎心不在焉。
“殿下,殿下?”
“我在聽,你接著說。”
“哦,北原的守城將領被聶老賊換成自己的心腹,還有……”
“柳俊然,你去看看他在做什么,怎么還不回來。”夏淵打斷陳世峰,話剛說出口,又收了回來,“罷了,別管了,隨他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