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想要打倒它,但是在打倒它之前必須面對現實,夏爾就是如此看的。
最后,路易-波拿巴默然點了點頭,算是接受了夏爾的說法。
他是個現實主義者,當然能接受現實,默認不列顛帝國如今的優越地位。但是,本質上,他身上還是流著波拿巴家族那雄心勃勃的血液。
“我們這一代人也許辦不到,但是我們的下一代人或者下下一代人卻可以辦到。終有一天,我的后人會實踐他們先祖的諾,讓這座城市成為世界之都!”
他突然又朝笑了笑,“夏爾,你還這么年輕,所以也許你都能活著看到這一天……”
夏爾也笑了起來,“我衷心希望能夠如此。”
“這就需要我們的努力了,夏爾。”路易-波拿巴又重新看向窗外。
接著,路易-波拿巴的思緒又轉到了其他方面去。
“夏爾,我最近聽到了一些傳。有關于你爺爺的兄弟一家人的。”
“特雷維爾公爵?”夏爾有些驚奇。“什么事呢?”
“有人說,在幾個月前,特雷維爾公爵一家,趁著之前的混亂狀態,在吉維尼用武力驅趕走了住在他們領地上的農戶,聽說還殺了好些人……現在好多地方都傳遍了,引起了不少恐慌。”路易-波拿巴的聲音聽不出息怒來。“夏爾,有這回事嗎?”
當然有這回事了!我就是親身經歷者啊!
“抱歉,對此我不是特別清楚……”夏爾臉上閃過了一絲遲疑和尷尬,“您也知道的,因為政治立場的關系,我爺爺和他的兄弟關系不是特別好,已經很多年不怎么往來了,只是最近因為國民自衛軍的事才往來多了一點兒……”
“特雷維爾侯爵對我們的忠誠,真是讓人感動至極。”路易-波拿巴點了點頭,然后饒有興致地盯著夏爾,“那么,夏爾,如果這事兒是真的,你覺得我們應該怎么處理呢?”
夏爾表現得有些為難。
“夏爾,我將公開對特雷維爾公爵的行徑發出批評,并且資助那些因此流離失所的人。”還沒等夏爾回答,路易-波拿巴就說出了自己的決定。
然后,很快他又放低了聲音,叮囑夏爾。
“另外,這陣子你找個機會去告訴特雷維爾公爵一家,最近對我們有不少幫助,我是十分感謝的,而且會有所報答。請他不要將我必須說出的那些話放在心上。我想,作為卓有成就的政治家,特雷維爾公爵是會明白我的意思的。”
一邊痛斥特雷維爾公爵一家,邀買人心并且為自己博取名聲;一邊在私下安撫公爵一家,感謝對方之前的幫助,并且許諾未來給予好處。對路易-波拿巴的這種兩面派手法,夏爾倒不是特別驚奇。
倒不如說,這是所有政治家所必備的技能。
“這樣就好。”路易-波拿巴仍舊看不出喜怒來,“夏爾,你放心吧,這事兒絕對不會牽涉到你的身上,我只會怒斥公爵一家的過火行為而已。”
“過火行為”。
也就是說他定的基調是“不否認特雷維爾公爵一家奪回產權的合法性,只是手段過于激烈”。這樣,在討好了那些小農的同時,他又不至于得罪其他有產者。
同時,他又不動聲色地安撫了夏爾,以便不至于寒了他的心,繼續讓他給自己效命。
不愧是一流的權術家啊!真是厲害。
夏爾在心里默默地贊了一句。
“謝謝您。”夏爾連忙鞠了一躬,表示自己對他的決定毫無異議。
路易-波拿巴又微笑了起來,仿佛是在安慰夏爾似的。
“你能這么想就好。哎,我們如今不得不去討好那些農民了!誰叫他們人多!而且又有了選票!夏爾,他們的選票,對任何人來說都是不可或缺的,如果想要通過總統選舉一步登天的話。”
大革命不僅給法國帶來了劇烈的震動和超過二十年的戰爭,也給法國的經濟體制和階級力量帶來了極為深刻的變化。
原本基本屬于貴族和少量富裕平民的土地上,因為斷頭臺和槍炮的作用,憑空出現了一個龐大的自耕農階層。他們不是大革命的主導者和推動者,卻在大革命的領導人紛紛走上斷頭臺、拿破侖帝國建立又毀滅的紛紛擾擾的二十年間成為了最后的得利者群體。
他們唯一的愿望,就是保住這一份來之不易的財產,讓一切都保持現狀。
當現狀看上去岌岌可危的時候,他們就會呼喚英雄——而路易-波拿巴,就準備扮演這種英雄。
然而,這也僅僅只是扮演而已。
路易-波拿巴在他的二十年帝國里,并沒有像他許諾的那樣,成為農民們的保護神,在勢不可擋的工業化大潮當中,雖然緩慢,但是農民們仍舊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沖擊。
第二帝國并沒有去改變這一潮流,他們也做不到。
在近代和現代歷史上,有很多通過相對或者絕對的武力優勢,強行改變一國的土地所有權分配制度的例子,除了法國大革命,以及中國和蘇聯的革命之外,最近的兩個例子,是在二戰的兩個戰敗國——德國和日本之中。
在二次大戰勝利后,盟國希望徹底鏟除掉德日這兩個侵略國家的軍事貴族集團,除了政治打壓之外,破壞他們的經濟基礎也是重中之重。因此,蘇聯在德國、美國在日本分別進行了影響深遠的土地改革,極大地改變了兩國原本的土地體制。
在德國,蘇聯人沒收了所有超過一百公頃(二百五十英畝)的農莊,屬于“戰犯(納粹官員和納粹軍隊高級軍官)”和納粹政府的土地也全部沒收,然后將,它們分割成了一片片十五到二十五英畝的小片地產,無償地交給了東德無地的農民。
而在日本,美國人的方法要稍微溫和一些(當然實質是一樣的),主要采取贖買手段,他們透過扶植起來的日本政府,在實質上廢除了戰前日本帝國所實行的寄生地主制,將所有超出標準的土地(北海道為12公頃,其他地方為3公頃),全部予以沒收。
從這一點來看,路易-波拿巴的思想和美蘇的現代主義思想是有異曲同工之妙的。
然而,作為一個向現代過渡的統治者,路易-波拿巴卻自然有自己的局限性。當時美蘇在自耕農群體上最關鍵的一招棋,他卻沒有走——他完全沒有準備成立一個國家性的農業協會組織,以便團結這些小農的力量。
蘇聯人在東德設置了“農業生產合作社(lpg)”“國營農莊體系(veg)”,美國人在日本設置了“全國農業協同組合(農協)”,通過這種方式,將這些原本力量分散、資源薄弱的小自耕農們結成了農會組織,凝聚成了一股強大的政治力量,也成為了新政府和新體制的重要支持者。
通過這種辦法,蘇聯和美國在德日都建立了一個龐大的自耕農階層,也使得他們扶植起來的政府有了一個相對穩固的支持者群體,而且相對合理的土地資源分配體制,也極大地方便了原本幾乎成為一片廢墟的東德和日本在戰后的經濟恢復。
而路易-波拿巴呢?他雖然宣稱自己是小農們的保護神,但他卻沒有試圖這么做,一直都沒有。
他對小農的支持,看上去似乎是自相矛盾的——既給他們許多許諾和優惠,并且一直透過政府施行某種農業保護主義政策,但是另一方面他又不成立農業協會組織,將小農們凝聚到一起,形成一股政治力量。
而那些沒有被組織起來的小農,在隨著時代進步而日益規模化、機械化的大莊園農業面前,是天然地是處于劣勢的,極容易因為自然災害或者價格波動而被迫陷入到破產的境地,更別說給政府以足夠的支持了。
他們既然瀕臨破產,那就當然不會跑去支持這個讓他們瀕臨破產的政府了。于是在時代的進步面前,第二帝國漸漸地失去了自己原本的基本盤,第二帝國在后期的政治孱弱,很大程度上就是由于這個原因。
為什么會這樣?難道以路易-波拿巴的智力,會想不到這種局面和趨勢嗎?
并非如此,他當然看得出來。
然而,這種看似自相矛盾的做法,正是極其符合路易-波拿巴世界觀的做法,是這位成功的冒險家詭詐一面的表現,也是他內心世界的折射。
不管怎樣宣稱自己是一個熱愛社會主義的皇帝,一個愛民如子的皇帝,路易-波拿巴首先身上一個陰謀家,是一個渴望權力、并且希望概不與他人分享權力的皇帝。
這位拿破侖三世陛下,既希望在不可靠的金融家和舊貴族們之外給自己開辟一個穩定的支柱和基本盤,并且讓自己顯得寬厚愛民,博得萬民的熱愛;卻又不希望這些小農民聯合起來之后驟然覺醒,產生危險的革命思想,進而威脅到自己家族的地位和帝國的穩定。
所以,他的這種理念上的自相矛盾也就可以理解了,甚至可以說是必然會發生的。
至于夏爾,他當然不打算在這位未來的皇帝的興頭上潑冷水了。
“您說得對,陛下。”(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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