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州。
襄陽西郊,王氏塢堡。
夏天雨水,總是帶著一種沉悶的氣息,不夠通透。
既沒有春天的潤,也沒有秋天的爽,就像是粘稠的血,浸潤著塢堡高聳的磚石墻體。
在塢堡高墻之內,在王氏精致的小園里,翠竹在雨絲中搖曳,亭臺樓閣半掩在雨霧之中。
這里是瑯琊王氏在荊州的根基,雖不及徐州祖地恢弘,卻也處處透著士族大姓的清雅與矜持。
亭中,王弘寬袍緩帶,指尖輕叩著石案,正與幾位同族子弟及城中名士清談。
案上溫著酒,幾碟精致的點心幾乎未動。
在些許經文雜論之后,話題不可避免地又回到了襄陽周遭日益緊迫的戰事上。
『這曹子孝確為名將,』一位年長些的族兄呷了口酒,語氣帶著點事不關己的點評,伸出手指指指點點,似乎是要點在曹仁的腦門上一般,『這困守孤城,竟還能南北轉進,連挫驃騎數部,著實不錯……若非驃騎各部頗為精銳,怕是早被他尋得破綻了,一舉擊破了……』
『哼,不過是困獸猶斗罷了。』王弘微微揚起下頜,亭外一些雨霧打濕了他額前幾縷發絲,更襯得他面龐如玉,只是那眼神里透著一股超然的淡漠,『驃騎大軍將帥如云,斐子淵雖未親至,然兵鋒所指,豈是區區一城能久守?曹孟德,這大河南北皆需防守,恐怕是……啊哈,這襄陽啊,敗落恐怕只在旬月之間……』
王弘身上沒有任何的職位,但是說起驃騎大將軍,以及當朝丞相之時,依舊是直呼其名字。而且稱呼斐潛曹操姓名之時,還會微微翹起鼻孔來,似乎是在表示怎么,名字不就是用來叫的么?有什么不對?
王弘頓了頓,聲音清朗,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值此危局,我等士族門第,首重者為何?乃血脈傳承,門楣不墜!城外那些田莊、佃戶,乃至依附的部曲,不過是身外之物,皆為隨時可以割舍之「卒」罷了,當棄則棄。』
這是在高傲的士族子弟當中,習以為常的理論。
『棄卒總是難免的』。
『難免』意味著絕對、無法避免。
這本身就犯了絕對化的錯誤。
在現實中,許多困境、犧牲并非完全不可避免。它們往往是特定決策、資源分配不公、信息缺失、短視行為或人為選擇優先保障某些群體利益而犧牲另一些群體的結果,所以將『棄卒』歸咎于什么政治或是戰爭的所謂『必然』,很明顯就是推卸責任、合理化不公的一個借口罷了。
但是這借口,很好用。
『王兄高見!』旁邊一個年輕士子立刻撫掌附和,『易有云「亢龍有悔」,當舍則舍,方為上策。些許部曲仆役,死則死矣,戰后以財帛招募,不過旬日之事。若為保全這些微末之物,累及宗族根本,那才是愚不可及。』
『卒』非死物,而是活生生的人。『棄卒』這個詞本身就充滿了冷酷的物化。被犧牲的是活生生的人,是有家庭、情感、尊嚴和夢想的人。
輕描淡寫地說『當舍則舍』,是士族子弟對下層百姓生命價值的極端漠視。
『正是此理!』另一人也接口道,『昔日先祖避禍,亦曾棄卒保車,方得保全瑯琊王氏一脈清流。如今情勢,何其相似?城外若有流民騷動,或曹軍、蔡氏殘部襲擾,便令部曲首領陳忠率其部死守莊園。一則拖延賊勢,二則顯我王氏忠義。我等只需緊閉塢堡,憑此高墻深池,靜待塵埃落定即可。』
每個人似乎都認同『棄卒』,并且覺得理所應當。
這種將或個人或群體的冷酷選擇,偽裝成一種自然規律,在『兩害相權取其輕』的無奈遮羞布下,巧妙地將決策者的責任摘除,仿佛犧牲是『命運』而非『選擇』。
畢竟當下說這話的士族子弟,往往站在安全的高地,享受著時代提供的保護或紅利,卻對承受代價者指指點點。他們感受不到『卒』的痛苦和絕望,其論充滿了無知、傲慢和殘忍的優越感。
王弘輕笑一聲,帶著點文人的天真,『正是如此……驃騎軍破城在即,屆時我王氏簞食壺漿以迎王師,豈非更顯識時務?』
亭中響起一片矜持的附和聲。
王弘嘴角微翹,似乎很滿意自己『識大體』、『有決斷』的論得到共鳴。他目光掠過亭外雨幕,望向遠處莊園的圍墻,那里有家兵值守,身影在雨中顯得模糊而渺小。
在他眼中,那些家丁私兵部曲,不過是一道道會移動的屏障,與這亭臺樓閣、翠竹假山并無本質區別,都是王氏門楣的附屬品。
不用提及,不用說明,不用強調,不用重復。
卒子隨時都可為大局犧牲,也應該去犧牲。
然而,王弘等人從來沒去考慮過,如果認定犧牲是『難免的』,『棄卒』是不可避免的,那么就會失去反思和改進的動力。也就自然不會去追問,去反思,去一遍遍的捫心自問,『為什么是這些人被犧牲?』
『是否有更好的方案?』
『制度框架是否有什么缺陷?』
『……』
此時,塢堡側門外一處簡陋的營房里,氣氛卻凝重得如同灌了鉛一般。
陳忠身披半舊的皮甲,沉默地擦拭著一柄環首刀。刀刃映著他粗糙的臉頰和緊抿的嘴唇。
營房內,或坐或立著數十名部曲,大多是跟隨他父親,甚至祖父就為王家效力的老卒子弟。他們臉上有對即將來臨戰事的恐懼,但更多的是一種習慣性的麻木和對陳忠命令的服從。
塢堡管家王福撐著傘,小跑著進來,雨水濺濕了他的袍角,如同血色從地上暈染到了他腳上。他避開眾人的目光,徑直走到陳忠面前,遞上一枚竹符,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尷尬:『忠哥兒……主家的意思……城外幾處要緊的莊子,尤其是靠近官道的那兩處,就……就托付給你了。務必……務必守住,為主家爭取時間。堡內……堡內會緊閉門戶,靜觀其變,也會設法向……向朝廷求援。』
王福的話說得含糊,但意思再明白不過。
死守,拖延,為塢堡里的主人們爭取固守待援,或是待變的時間。
至于援兵何時來?會不會來?
沒人提。
緊閉的堡門,就是最清晰的答案。
他們被徹底放棄了,他們就是『棄卒』。
營房里一片死寂,只有雨水敲打屋頂的噼啪聲。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陳忠身上。
陳忠接過竹符,冰冷的觸感從掌心蔓延到心底。
他抬起頭,目光掃過一張張熟悉的面孔:有從小一起長大的伙伴,有父親舊部滿是皺紋的臉,有年輕后生眼中掩飾不住的驚慌。
他仿佛又看到當年父親渾身浴血擋在王弘的父輩身前,最終倒下的身影……
現在,輪到他了。
『知道了。』陳忠的聲音沙啞低沉,像鈍刀刮過木頭。
他沒有質問,沒有憤怒,只是將竹符緊緊攥在手心,指節發白。
『弟兄們,』他環視眾人,聲音提高了一些,『主家有令,守莊!』
沒有豪壯語,只有沉重的呼吸聲回應。
部曲們默默地拿起武器,檢查弓弦,披上簡陋的藤甲或皮甲。
他們是卒子,生來的『命運』似乎就是應該被擺上棋盤,然后被無情地吃掉。
戰爭么,難免要有『棄卒』,不是么?
接下來的幾天,如同地獄。
因為王弘的信息,是嚴重滯后了。
他只是知道曹仁南北轉進,撕扯驃騎防線,他不清楚因為嵩山防線出現了大問題,逼迫曹操只能領兵南下封堵漏洞。
曹操一來,局勢逆轉。
嵩山司馬懿被逼退,廖化李典退縮,就連宛城也被曹軍圍困。
但是曹軍大軍南下,兵卒也是要吃飯的,而且急急而來,也不可能帶著大量的糧草輜重,所以……
對于曹軍來說,這句『棄卒總是難免』的話,似乎也是正確的。
陳忠帶著三百人,部曲加家丁,依托莊園簡陋的土墻和柵欄,迎戰了一波又一波襲擾的武裝力量。
起初是些被打散的曹軍潰兵和趁火打劫的流民,后來,或許是莊園的頑強抵抗引起了什么人的注意,也可能是蔡氏叛變后曹仁對荊州本地士族越發不信任,試圖剪除羽翼,派來了更精銳的曹軍小部隊。
箭矢如飛蝗般落下,簡陋的莊寨大門被撞得砰砰作響。
陳忠如同磐石般釘在最前線,環首刀每一次揮出都帶起一蓬血雨。
他身邊的弟兄們一個接一個倒下,尸體堆積在泥濘中。
他們用命換來的,是給來襲者造成了遠超己方人數的傷亡,也奇跡般地暫時保住了幾處莊園的核心區域,確實為塢堡爭取了寶貴的時間。
暫時的……
但是之前承諾的『援兵』,遲遲不見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