鄴城丞相府。
燭火在青銅燈上搖曳,將曹丕與陳群的身影投在繪有九州輿圖的屏風上。
人未動,影子卻在張牙舞爪。
窗外秋風嗚咽,如同建設鄴城三臺而死的萬千勞役冤魂,在漳河干涸的河床上哀泣。
鄴城三臺,彰顯出袁氏的尊貴,也體現出了曹氏的榮耀。
『城南多怨。』曹丕緩緩的說道,『民心浮動,不知長文可有何策?』
陳群坐在下首,將他自己桌案上的一卷竹簡攤開,不以為意的說道,『民心……何時不曾浮動?世子無需憂慮。』
曹丕的指節叩在紫檀木案上,發出沉悶的聲響,皺眉說道:『父親大人當年在官渡,能用小斗分糧而不生亂……』
陳群笑了笑,指了指桌案上的竹簡說道:『此一時彼一時。若是全城均分……我等糧草支撐不過月余……』
曹丕眉頭更皺,『可南城……若是置之不理,恐怕是……』
陳群微微抬頭笑道:『此事……某早有意料……』
『哦?』曹丕愣了一下,『即使如此,長文可有何妙策可解此局?』
陳群笑著說道,笑容溫和,像極了某個人,『昔日官渡,主公營地多兵卒而少百姓,而如今鄴城之中,多百姓而少兵卒,故而不得用官渡小斗之法也。世子盡可寬心……若是南城不亂,某又何來借口,塞住這百姓之口?』
曹丕有些不明白陳群的意思,『長文之意是……這南城躁動,還是有好處?』
陳群點頭,『然也。』
曹丕拱了拱手,『還請賜教。』
陳群放下了手中的竹簡,就像是推倒了第一塊的骨牌,『某有三策,筑墻,斷流,分鼎。』
……
……
北城通往南城的各處道口,突然豎起木柵,建立哨卡。
最初只有曹氏虎衛軍,披甲持戟立于柵后,對試圖往來的百姓怒喝:『奉令!戒嚴!南城有暴民作亂,禁絕通行!』
一名老者想要通過,『軍爺行個方便,老朽要去南城接孫子……』
『滾開!』軍士一戟桿砸在老人背上,『誰知道你是不是去給暴民通風報信!』
幾個南城來的貨郎也被推搡著趕回,貨擔里的貨物被守軍『暫扣』。
有人爭辯兩句,立即被按在地上鞭打。
曹丕與陳群站在望樓上俯視這一切。
『是否太過嚴苛?』曹丕皺眉,『若是……火上澆油……』
『世子且看……』
陳群微笑著,指向了北城之中的坊門之處。
只見許多士族家仆正提著食盒,慰勞在坊門以及其他道口哨卡的守軍兵卒,笑容和藹可親,『辛苦諸位將士守護北城!』
『可不能那些暴民沖過來,要不然咱們都要遭殃!』
得了吃食和錢財的軍官頓時拍著胸脯,遠遠的沖著南城方向唾罵,『盡管放心,絕對不會讓南城暴民進北城!』
曹丕若有所思。
陳群緩緩的說道,『此墻一也,以形隔也。昔鄭伯克段,置母城潁,亦使京人知危而自固。于愚民而,衣食宛如父母也!若有賊,必惡之。今立木柵如筑渠,導北怒惡南,自是疏離南北。』
當夜,陳群下令將數十具尸體拖到道口哨卡前示眾,表示這些就是南城來的偷糧賊。
北城居民看見那些血肉模糊的南城百姓尸首,就像是看見了仇人,紛紛拍手稱快:『殺得好!看誰還敢偷糧!』
……
……
和哨卡同時出現的,還有北城各坊內突然流傳起各種傳聞。
在工匠聚居的西坊,幾個士族家仆在坊門之下『閑聊』。
『知道為什么南城人總鬧事嗎?懶啊!官府原想以工代賑,他們倒好,修城墻都偷奸耍滑!』
『可不是!聽說他們領了賑濟糧就去換酒喝,餓死也是活該!』
『他們祖輩不努力啊!現在落得這樣不是活該是什么,還想著要害我們!』
而在低級吏員居住的東巷,食棚里有人『憂心忡忡』。
『真要讓南城那些賊子亂民沖進來,首當其沖就是咱們這些薄有家產的……』
『我表兄說南城那些懶漢,天天不想著怎么好好干活,就盯著咱們北城,就想要來偷來搶呢!』
『誰家中沒有老幼啊,憑什么要拿我們的糧草給他們?』
陳群還派人假扮南城而來的『暴亂幸存者』,當眾哭訴之前『暴民』是如何搶奪他們的,詳細描繪其悲慘……
北城這些人根本不清楚南城的『暴亂』,根本沒有那么嚴重,但是掐頭去尾的消息,半真半假的傳,即便是有人最初不相信,可是說的人多了,大家也就信了。
商賈們嚇得連夜加雇護院,還有人主動向官府請愿,『千萬守好道口,絕不能讓南城那群畜牲亂來!』
當聽到巷議紛紛都在譴責南城『生性懶惰』、『祖輩無能』之時,曹丕略顯驚訝,『這些人……倒是頗明事理……』
陳群對答道:『此墻二也,謂心垣也。昔田單守即墨,使謠曰「齊人得神師」,民心遂定。今使北人自畏南患,猶如置蒺藜于道,不得其通達也。』
……
……
于此同時,北城突然實行嚴格的配給制。
當低級吏員們發現他們只能獲得往日七成糧食時,怨氣開始滋生。
陳群立即派人到各坊散播消息。
『知道為什么減糧嗎?世子仁德,不忍南城貧苦,把咱們的糧食撥給南城了!』
『憑什么啊?!我們的糧食為什么要給南城?』
『唉,都是大漢子民,都是一家人么……』
『什么一家人!我們北城和南城那些家伙不是一家人!』
憤怒的人群聚集在衙門前時,后勤主管『不得已』出示了賬冊。
當然,是假的賬冊。
越發的引起了北城民眾的憤怒,『看看!每天都要給南城百石!他們都是豬么?這么能吃?!』
『我們都給他們糧食了,還來偷我們!該死啊!憑什么要讓給他們!』
『他們偷我們的糧!』
『南城都該死!』
喧囂之中,北城的民眾忘記了,他們是因為被圍,是因為驃騎軍在外,是因為曹氏政治集團的制度,才導致當下局面。
可是幾乎所有北城人的怒火,都被成功的轉向到了南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