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個時代,父向子道歉,是為“大不孝”,父親說,沈鈞年幼,拗不過這沉重的舊俗。
沈父的智慧遠不止于此。此后,他時常將沈鈞接到大房小住,如同教導自已兒子一般,親自教他讀書明理,處世為人。四房因忌憚這層關系,從以往的苛待漸漸變為小心翼翼的討好。即便后來大房勢微,沈鈞也已憑自身從沈父那里學來的本事,穩穩地立住了腳跟。
他們緣起于糖果,如今沈鈞將鐵盒重新交還給他,宿命的圓環也閉合了。
沈鈞眼角微微濕潤,似乎也陷入了同樣的回憶之中。
他指著鐵盒,聲音低沉而清晰:“這里面,是沈家十三房近年來的詳細情況。哪些人手不干凈,哪些人存著什么毛病,我都一一記下了,清清楚楚。你是家主,是賞是罰,是去是留,全由你做主。”
沈莊摩挲著冰涼的鐵盒,心中情緒翻涌,復雜難。
沈鈞在這老宅里,替他守了一輩子,終于將這份沉甸甸的家底徹底理清。
可這其中的代價……
“不止是我,”沈鈞仿佛看透了他的思緒,眼神溫和,臉上并無一絲悔意,“這里面,也有太奶奶費盡心血查證補充的。還有……”
他的手指輕輕敲了敲鐵盒的夾層,“那張單獨放開的紅色信箋,你一定要仔細看。上面記著的,都是如阿禮那般的好苗子,是咱們沈家未來的希望。我老了,走不出這老宅了,沒法帶他們去看外面的廣闊天地。這些孩子,就全都托付給你了。”
當年,沈父廣施恩澤,接濟族中困頓卻有志的子弟,賦予他們掙脫命運枷鎖的力量與新生。如今,沈鈞是將這份曾經照耀在他身上的光,毫無保留地折射了出去,也算了解了沈父的恩情。
沈莊深知自已手中捧著的,是家族未來百年的根基與籌碼。他深吸一口氣,鄭重至極地點頭承諾:“我以生命起誓,必帶他們走出老宅,不負所托。”
沈鈞了解沈莊的為人,對此毫不懷疑。積壓一生的重擔終于得以交付,他長長地、舒緩地吁出了一口氣,肩背似乎都松弛了幾分。
“還有一件……”他忽然頓住。
“是關于阿航?”沈莊了然。
畢竟是親生骨肉,血脈相連,豈能輕易割舍?他看著手中的鐵盒,沉默片刻,語氣緩和下來,“阿航此次并未鑄成無可挽回的大錯,或許……”
“初棠。”沈鈞抬起頭,渾濁的老眼里,清晰地倒映出方才沈航死死咬住他手指時,“他不知錯。”
沈鈞心頭痛極,神思卻異常清明:“你顧念我,愿意網開一面。可他不知錯,不知錯便不會改。饒過他這一次,難保沒有下一次。家族的孩子們需要安穩的環境才能茁壯成長。你是族長,這個道理,你比我更明白。不必……不必再為我破例。”
沈莊沉默不語,他所慮的,也正是于此。家族的隱患,不可婦人之仁。
沈鈞輕輕嘆了口氣,不再多。他起身再次走到床邊,從枕頭底下摸索出另一封厚厚的、封得嚴嚴實實的信封,遞了過來。
“子不教,父之過。到了這一步,他定然不愿再見我。這封信,”沈鈞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勞你幫我轉交給他。”
沈莊亦是為人父者,此刻最能體會沈鈞心中的沉痛與無奈,他伸出手,正準備接過那封仿佛重逾千鈞的信。
忽然,沈鈞枯瘦的手一把拉住了他,在他手背上輕輕拍了兩下。
那動作里,有囑托,有不舍,有難以盡的千萬語,最終只化作一句,“去吧。我就在這里,等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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