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鋼筆尖懸停在泛黃的草稿紙上,九月望著那團被自己反復描摹的墨漬出神。午后的陽光穿過教室西側的玻璃窗,在第三排課桌上切出明暗分明的斜線,她的影子正巧落在數學卷最后那道大題的位置。
“已知函數f(x)……”鉛字在汗濕的掌心下暈開,像條游進深潭的魚。她扯了扯黏在后頸的碎發,筆尖無意識地在草稿紙上戳出小洞。藍黑墨水突然從紙背滲出,沿著纖維脈絡舒展成細小的觸須,這讓她想起去年深秋在生物實驗室見過的水母標本。
吊扇在頭頂發出年邁的喘息,前排男生突然直起腰板,后頸的汗珠順著脊椎線滑進校服領口。那件洗得發白的藍襯衫已經洇出深淺不一的云紋,最深處像是有人用毛筆蘸了清水反復皴染。九月摸向書包側袋的紙巾,塑料包裝的o@聲驚動了前排的背影。
“要嗎?”她將紙巾角輕輕點在對方肩頭,男生轉過半張被暑氣蒸紅的臉。他耳后剃短的青茬沾著晶亮的汗,像晨露凝在剛收割過的麥茬上。這個總坐在教室東南角的轉學生,校服內側用藍墨水畫著歪歪扭扭的宇宙飛船,此刻正隨著他抬臂接紙的動作從卷起的袖口探出半截推進器。
“謝謝。”他聲音里帶著南方人特有的綿軟尾音,轉身時帶起的氣流掀動九月的試卷。草稿紙上未干的墨跡突然開始呼吸,藍黑色的花瓣在碳酸鈣纖維間舒展,花心處還凝著顆將墜未墜的墨珠。九月用筆尖輕輕挑破那滴飽滿的黑暗,忽然聽見前排傳來書本開合的響動。
男生從抽屜深處摸出本包著數學書皮的《小王子》,書頁間夾著片風干的四葉草。當他把草稿紙對折成紙飛機的瞬間,九月看見他虎口處有道淡青色的墨跡,形狀恰似b612星球上那朵獨一無二的玫瑰。
窗外蟬鳴陡然拔高,粉筆灰在光束中跳起圓舞曲。九月低頭看著自己校裙上的墨水印――上周補課時鋼筆漏墨留下的痕跡,此刻正隨著電扇攪動的氣流輕輕搖晃,像群青顏料滴進裝滿清水的玻璃杯。前排男生后背的汗漬又擴大了些許,在布料褶皺處匯成微型瀑布,讓她想起地理課本里尼羅河的衛星云圖。
走廊盡頭傳來冰棍箱的叮鈴聲時,夕陽正把黑板報上的“新學期新氣象”鍍成蜜糖色。九月把草稿紙舉到逆光處,藍黑色的花影投在課桌邊緣,花瓣間隙漏下的光斑隨著吊扇轉動明明滅滅。前排男生忽然起身開窗,裹挾著槐花香氣的晚風灌進來,卷走了她壓在橡皮擦下的半頁驗算紙。
那張紙打著旋兒掠過男生翻開的《小王子》,最后停在他畫滿星際航線圖的草稿本上。九月看見他撿起紙頁時睫毛輕顫,在眼下投出蝴蝶振翅般的陰影。當最后一縷夕照爬上講臺,她終于用鋼筆尖在墨團旁添上細小的荊棘,讓這朵偶然綻放的花成了小王子的玫瑰。
暮色漫進教室時,九月在日記本上寫道:“有些花開在紙上,有些花長在十六歲的汗腺里。”
(二)
粉筆灰在晨光里浮沉,像永遠下不完的雪。九月盯著講臺上那摞試卷,指甲深深掐進補丁疊補丁的校服袖口。班主任老韋的布鞋在講臺邊緣蹭了蹭,鞋幫上濺滿泥漿。今早那場暴雨來得突然,九月踩著漏水的膠鞋跑過操場時,褲腳濺起的泥點也是這樣星星點點。
“這次模考,有人退步了……”老韋的鏡片掃過教室,在倒數第三排靠窗的位置微妙地頓了頓。九月覺得后頸發燙,仿佛有根燒紅的鐵絲從脊椎鉆進去,把五臟六腑都燙得蜷縮起來。前排林小圓的麻花辮晃了晃,草稿本悄悄從課桌下遞過來,上面畫著歪歪扭扭的加油笑臉。
窗外的玉蘭葉撲簌簌落進走廊,九月想起昨夜臺燈下搖晃的光暈。她蹲在水房搓洗校服時,宿舍里的小麗的mp4播放著她下載的韓國偶像劇,女主角的哭聲混著水龍頭滴答聲,在潮濕的墻壁間來回碰撞。
“某些同學要好好想想,對得起誰。”老韋突然提高的聲音驚飛了落在窗臺的麻雀。后排傳來壓抑的嗤笑,九月知道是那個總把籃球砸在她課桌上的男生。上周值日時,他故意把粉筆灰倒進她書包,白色粉末順著破洞灑了一路,像條蜿蜒的恥辱印記。
林小圓的筆記本又蹭過來,這次寫著“放學請你吃烤腸”。九月的胃袋突然抽搐,她想起今晨出門前,外婆往她書包塞了顆水煮蛋,蛋殼上還沾著養雞場的稻草屑。外公躺在床上說“別省著吃”,可那枚雞蛋現在正壓著93分的數學卷子,在書包最底層發燙。
老韋開始發卷子了。皮鞋跟敲擊水泥地的聲響讓九月想起上周的家長會,大姨父安靜地坐在她座位上,指甲摳著皺巴巴的成績單。那時窗外也是這樣沙沙的雨聲,老韋說“九月這孩子真的太棒了,我們學校文科班的希望就看她了,有望沖擊'985''211',作為家長,您一定要多關注孩子……”。
可是大姨父盯著成績單的排名,眼睛沒有什么變化。畢竟他只是九月名義上的爸爸,但卻從來不關心九月的成績。九月只是害怕其他同學說她沒有家人來開家長會,特地打電話叫大姨父來學校的。以前他都是以工作忙拒絕的,如今倒是一口就答應了九月的請求。
“九月。”
被點到名字的瞬間,九月聽見后排有人吹了聲口哨。老韋的食指在卷面上點了點,油墨未干的分數暈開一小片藍。她伸手去接時,瞥見班主任袖口沾著的粉筆灰。
走廊傳來高一新生跑操的口號聲,九月捏著試卷往座位走。林小圓偷偷往她手心塞了顆水果糖,玻璃糖紙在陽光下折射出細小的彩虹。倒數第三排的座位越來越近,她看見自己用圓規刻在課桌上的字跡――那是上周夜自習時偷偷刻的“北京師范大學”,“師”字的最后一豎被磨得發亮。
坐下時,一張紙條從抽屜飄出來。九月展開皺巴巴的作業紙,上面是外婆歪扭的字跡:“九月,在學校要好好學習,好好照顧自己……”晨風掀起窗簾,裹著遠處工地打樁機的震動撲進來,她突然把93分的數學卷子折成紙飛機,塞進書包最里層。窗臺上不知誰放的野菊花開了,金燦燦的花瓣上還沾著晨雨。
(三)
蟬鳴在香樟樹葉間織成密網,九月的后背緊貼著玉蘭樹干,粗糲的樹皮透過校服襯衫硌著肩胛骨。她小心翼翼掀開鋁制飯盒,蒸騰的熱氣在烈日下瞬間萎靡成細若白煙。保溫壺內壁凝著水珠的白粥已經發黏,筷子尖挑起的酸菜絲在陽光下泛著琥珀色的油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