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蹲下來幫她整理散落在地上的充電器,指尖觸到涼席邊緣粗糙的毛刺。墻角的行李箱貼著褪色的旅游貼紙,箱底露出半截證書――原來阿娟還是某銷售大賽的“金牌得主”。窗外傳來垃圾車收工的聲響,混著遠處ktv的跑調歌聲,九月突然想起十一姐名片上燙金的“區域經理”,想起阿娟空間里那些西裝革履的照片。
“娟姐,你真厲害。”九月輕聲說,喉嚨發緊。阿娟愣了愣,隨即仰頭大笑,笑聲驚飛了窗外的野貓:“厲害什么?不過是把體面穿在身上,把狼狽藏在出租屋罷了。”她抓起手機關掉鬧鐘,屏幕光照亮她眼下青黑的陰影。
浴室的門開合間,蒸騰的熱氣裹著廉價洗發水的味道漫進房間。第三個洗完澡的阿娟掀開潮濕的涼席,水珠順著發梢滴在鎖骨處,在月光下凝成細小的銀線。老舊風扇在墻角發出垂死般的吱呀聲,攪動著凝滯的熱浪,卻吹不散三人身上黏膩的汗意。
“剛來福市那會兒,我經常在這座城市迷路,坐公交車都不會。”阿娟突然開口,聲音在黑暗中顯得格外清晰。她側身對著九月,睫毛在眼下投出細碎的陰影,“每天天不亮就背著裝滿傳單的帆布包出門,跟著老員工一家家跑商鋪。有次下暴雨,我抱著資料在便利店屋檐下躲雨,眼睜睜看著客戶撐著傘從面前走過。”
九月屏住呼吸,聽著阿娟講述那些藏在朋友圈照片背后的故事。為了拿下某家連鎖超市的訂單,她連續一周蹲守在采購經理的公司樓下;為了陪客戶應酬,她把白酒混著胃藥往肚里灌,半夜疼得在出租屋地上打滾;最窘迫的時候,她和同事分食一袋泡面,把調料包省下來拌白米飯。
“上個月發工資,給家里匯了三千。”阿娟的手指無意識地摳著涼席的線頭,“我媽在家族群里發語音,說‘我女兒在福市當經理’,七大姑八大姨輪流打電話夸我有出息。”她突然笑出聲,笑聲里帶著自嘲,“她們哪里知道,我住的地方連蟑螂都嫌擠。”
窗外傳來貨車駛過的轟鳴,震得窗框微微發顫。九月想起白天看到的阿娟――妝容精致,西裝筆挺,站在寫字樓前拍照時腰背挺得筆直。此刻黑暗中蜷縮在涼席上的身影,和那些照片里意氣風發的模樣重疊又分離。
“不過沒關系。”阿娟翻了個身,聲音里帶著倦意,“我弟明年高考,等他考上大
學,一切都值了。”她的聲音漸漸低沉,混著風扇的嗡鳴,“有時候看著鏡子里的自己,覺得像演話劇的演員。白天穿好戲服化好妝,在別人面前扮演成功人士;晚上卸了妝,才敢露出滿身狼狽。”
九月盯著天花板上晃動的光斑,喉嚨發緊。她想起十一姐家堆滿烤鴨工具的客廳,想起阿娟空間里那些西裝革履的照片,終于懂得成年人的體面,不過是生活的遮羞布。那些精心修飾的朋友圈,那些光鮮亮麗的職業照,背后藏著的是數不清的深夜痛苦,是咬碎牙齒往肚里咽的委屈,是無數個在廉價出租屋里輾轉反側的夜晚。
熱浪如同無形的網,將狹小的出租屋裹得密不透風。老舊的風扇不知疲倦地搖晃著,葉片與軸承摩擦出刺耳的吱呀聲,卻吹不散空氣中凝滯的暑氣。三個女孩并排躺在涼席上,此起彼伏的呼吸聲里,九月盯著天花板上晃動的光影。那是路燈透過生銹防盜網投下的格子,隨著風扇的轉動,在墻面上不斷扭曲變形,像極了這座城市給予她們的希望與現實。
樓下小吃街的喧囂早已沉寂,偶爾傳來醉漢模糊的囈語,或是流浪貓在垃圾桶翻找食物的響動。九月想起白天路過的商業廣場,巨型led屏幕上播放著奢侈品廣告,西裝革履的行人踩著锃亮的皮鞋,與此刻蜷縮在涼席上的她們形成鮮明對比。朋友圈里那些精心修飾的照片,那些看似光鮮的生活片段,不過是生活撕開的一道裂縫,漏出星星點點的光,照亮的卻是更深的黑暗。
阿娟均勻的呼吸聲在身旁響起,帶著幾分疲憊的酣睡。九月卻輾轉難眠,白天的經歷在腦海中不斷回放:十一姐家堆滿烤鴨工具的雜亂客廳,阿娟匆忙趕回來時凌亂的妝容,還有這間連風扇都搖搖欲墜的出租屋。她忽然明白,成年人的世界里,沒有容易二字。那些藏在精致妝容與職業裝下的,是深夜加班的疲憊,是為生計奔波的狼狽,是無數個自我懷疑的瞬間。
就在九月快要陷入沉睡時,身旁傳來阿娟的呢喃,聲音輕得幾乎被風扇聲掩蓋:“等熬過這陣,換個帶窗戶的房子吧。”這句話像一顆石子投入深潭,在寂靜的夜里泛起層層漣漪。九月心中一顫,突然意識到,即便生活如此艱難,她們依然懷揣著微小而堅定的希望。
在半夢半醒之間,九月的思緒飄向遠方。她看到自己穿著工作服,在福市的某個角落忙碌;看到未來的大學校園,圖書館里灑滿陽光;看到妹妹開心的笑容,父母欣慰的眼神。這些畫面如同走馬燈般在腦海中閃現,模糊卻溫暖。她知道,前方的路或許布滿荊棘,或許還會經歷更多的挫折與委屈,但只要心中的希望不滅,就一定能等到黎明的曙光。
終于,困意如潮水般襲來,九月沉沉睡去。窗外的月光依舊清冷,風扇依舊吱呀作響,而在這簡陋的出租屋里,三個懷揣夢想的女孩,正在各自的夢境中,編織著屬于自己的未來。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