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遇到江箐珂之前,八哥兒從未質疑過先生。
可那輪驕陽卻說先生視他人生命為草芥,為一己私欲而施恩,配不上先生二字。
八哥兒第一次開始審視自己,審視先生,審視過往十余載。
他想報答江箐珂的救命之恩。
可她又跟先生不一樣,對他毫無所圖,反倒挾恩圖報讓他做自己。
從那之后,八哥兒便時常會想若他做自己,又會是什么樣子的?
像曹公公那樣?
又或者像谷豐、谷俊他們那樣?
做影子太久太久了,八哥兒早忘了以前的自己是什么樣兒的了?
更何況,他也不討厭現在的自己。
許是有了一道光偶然透過縫隙里照進來,讓八哥兒看清了幽暗中先生的虛偽面具。
漸漸的,八哥兒開始質疑,開始沉思。
先生讓他做的事,真的是為天下百姓嗎?
若是為了天下百姓,為何要讓他在李玄堯登基后,對衡帝下手?
先生的舉動越來越奇怪,意圖也愈發明顯。
可先生再怎么不對,也是他的恩人啊。
八哥兒開始掙扎。
一個是主人,一個是恩人。
他到底要站在哪一側?
好在那些糾結、矛盾,都被身后突然砸下來那一棒所終結。
待八哥兒醒來時,他已經被人帶出了皇宮,關在一間簡陋的屋子里。
他雙手雙腳都被捆了繩子,嘴上也塞了布團。
宅院里沒有人,死一般沉寂。
直到夜幕降臨,屋外才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
鐵鏈碰撞的聲音響起,屋門應聲被人從外面打開。
一豆燭火點亮,四個陌生的面孔出現在八哥兒眼前。
面孔雖生,可聲音卻熟悉無比。
曹公公、穆珩、花容、玖兒。
宮里何種情形,李玄堯哪般處境,通過穆珩和曹公公的語,八哥兒了解得一清二楚,也知道他們準備救出李玄堯,一起逃離京城。
只要留得青山在,東山再起亦可能。
父母之愛子,則為其計深遠。
八哥兒知曉衡帝提前命人把他關在此處的目的,就是怕李玄堯帝位不穩,生出什么變故來。
因為,影子的命可換李玄堯一條活路。
“八哥兒,誰也別怪,怪只怪咱們當奴才的命賤。”
“如今殿下有難,也只能委屈你了。”
曹公公在他身旁唉聲嘆氣,聽得出心中有愧,憐惜他身為影子的宿命。
平和的笑意浮出眼底,八哥兒沒有一絲怨恨。
他目光堅定地看著曹公公,慢聲道:“八哥兒誰也不怪,能為殿下而死,是八哥兒的福氣。”
江箐珂為了李玄堯都能舍命帶兵殺回京城,他身為影子又有何可怕的?
雖然說江箐珂希望他能做自己,而不是別人的影子。
可八哥兒覺得,當李玄堯的影子,便是做他自己。
給喜歡的人當影子,遵從內心,也是做自己。
而救李玄堯的命,也是對江箐珂救命之恩的報答。
守護自己喜歡的人,報答最好的救命恩人。
如此,他的一生也算圓滿。
可在計劃如何換出李玄堯時,花容在旁愁道:“八哥兒裝得再像又如何,殿下的那雙眼睛,再高超的易容之術都沒法子。”
八哥兒想了想,無所畏懼地出了個主意。
“我愿自毀雙目,替殿下火燒祭天。”
眾人皆看著他沉默,凝重的神色里夾著憐憫和愧疚。
八哥兒卻笑著安慰他們。
“再疼,能有雞飛蛋打的滋味那疼嗎?”
“八哥兒本就是個廢人了,不在乎再廢一雙眼睛,看不到火兒,恐懼也能少幾分。”
回應他的仍是一片凝重的沉默。
可在死之前,八哥兒還想再看眼李玄堯。
他跟著谷豐、穆珩混入了兵部大牢。
那個曾經高高在上又滿身貴氣的人,如今竟腳帶鐐銬,坐在一堆雜亂的枯草里。
他發絲凌亂,神色憔悴,樣子狼狽又落魄。
八哥兒從未見過這樣的李玄堯。
心頭咸咸澀澀,很不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