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西關,聚香樓。
店內高朋滿座,賓客如云,樓下是殯葬大隊,樓上是官商名流,眾人推杯換盞,飲酒聲不絕于耳。
正所謂:腿一蹬,布一蓋,親朋好友等上菜;你一口,我一口,剩下還得兜著走。
江家喪事禮畢,人死不能復生,日子總要繼續過下去。
斯人已逝,入土為安,生者更需要借此機會鞏固情誼,忘卻悲慟。
以往,每逢這種場合,江連橫都是先陪著省府的各路官差,只管把這幫官老爺招待妥善才能安心。
今天不同,他在二樓單開了雅間兒,請來的都是奉天有頭有臉的商紳富戶。
桌面上的菜色也很簡單,就按照“喪宴吃七,婚宴吃八”的老令兒,只擺了七樣樸素的小菜,倒也沒人挑剔,畢竟大家都不是奔著吃席來的,而是趁這機會,另有要事磋商。
秦懷猛牽頭十七家商號店鋪,準備轉讓給東洋僑民的消息,如今早已不再是秘密了。
茲事體大,無論是市政公署,亦或是聯合商會,都很看重這件事。
總而之,大家對此頗為不滿,但不滿背后的原因卻又不盡相同。
有些人是真愛國,看不慣小東洋在奉天橫行霸道,提起秦懷猛,恨得咬牙切齒,張嘴就罵:
“漢奸!沒什么可說的,這他媽就是漢奸的行徑!”
當然,更多人還是出于自身利益的考量,語不甚激烈,盡管態度平和,卻也愁眉不展,憂心忡忡地嘆道:
“這道口子,說什么也不能開!洋人在咱們這大舉傾銷,國貨式微,民族工商業舉步維艱,生意已經很難做了,要是再讓東洋人闖進南市場,情況只會更糟,長此以往,咱們的生意早晚得被擠兌黃了,到時候,在座的各位恐怕都不能幸免!”
眾人紛紛點頭附和。
及至此時,大家都已清楚地意識到,這件事終究會影響到所有人的切身利益。
席間,最尷尬的人莫過于馮崇,因為他在雪街創辦的分號,恰好就在那十七家商鋪的名單之中。
老馮家的生意,經營三十余年,早已不再是裁縫鋪那么簡單,而是坐擁著綢緞、染坊、被服之類的全套相關產業。
想當年,馮保全給人做長衫。
現如今,馮崇就給人做西裝。
這年頭,能穿西裝的人,往往非富即貴,馮崇的手藝絕佳,因此結交了不少官宦名流,又因為跟江連橫沾點親戚,近十年以來,家里的生意更是突飛猛進,而今已經隱隱有了資本家的做派苗頭。
可是,錢再多不如槍在手。
鬼子進城以后,面對維持會的威逼利誘,他也只有乖乖低頭的份兒。
耳聽著滿桌的慷慨陳詞,馮崇坐在席間,戰戰兢兢,別說表態了,就連大氣也不敢喘一下。
所幸,眾人看在江連橫的面子上,倒也沒怎么沖他發難。
畢竟,維持會的所作所為,大家都看在眼里,誰也不好意思站著說話不嫌腰疼。
江連橫見狀,只好主動打開話匣子,問他:“馮掌柜,你在雪街開的那家分號,情況怎么樣,已經把轉讓合同給簽了?”
“沒有沒有!”馮崇連忙擺手道,“東家,二爺前些天已經找我談過了,我現在盡力拖著,跟他們商量價錢,沒有您的許可,我哪敢隨便簽合同呀?”
“那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東家,我當然不想轉讓啊!”
馮崇轉頭看向眾人,接著說:“各位也都知道,我在雪街那家分號,前年剛開張,去年才回本,今年總算見著點利潤,我怎么可能愿意把那間鋪面轉讓出去呢?敢情我在這忙活三年,就為了給他們做嫁衣?不值當呀!”
旁人點點頭說:“沒辦法,你家的鋪面讓維持會給盯上了,那還能有好么?”
“難吶!”其余幾人也跟著交談起來,“八卦街的邵掌柜,老頭就那一間鋪面,維持會帶人過去找茬兒,要把他的生意盤下來,老頭不同意,結果呢?讓人一頓暴打,兒子都被抓進去了,說是通敵分子,想要贖人,就得把鋪面抵押給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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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紛紛搖頭興嘆。
馮崇也趁機轉過頭來,望向江連橫,頗有些為難地說:“東家,您都聽見了,這種事兒由不得我,我現在也就是能拖一天算一天,沒法給您打包票,要是維持會真給我來硬的,我……我也扛不住呀!”
江連橫聽出了弦外之音,當即表態道:“各位放心,你們的保費不是白交的!最近這段時間,家里忙著籌辦喪事,對大家面臨的處境,難免有所怠慢。現在喪事辦完了,縱橫保險公司該盡的責任,江某絕不推辭,再有這種事,你們只管來找我!”
“哎呀!江老板,咱們就等您這句話呢!”
眾人聞大喜,幾個態度強硬的商紳頓時活泛起來,忙說:“真不是咱們有意推辭,而是這種事情,還真就得江老板出面牽頭,才能有足夠的威望和底氣!”
“對對對,秦懷猛要把商鋪轉讓給東洋僑民,咱們大家必須得聯合抵制,絕對不能松口!否則的話,今日轉讓十七家,明日轉讓二十家,以地事秦,有如抱薪救火,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這回妥了,有江老板表態,商會那邊也得跟上,只要咱們大家齊心協力,肯定能把這件事給攔下來!”
“別提商會了,狗娘養的,關東軍進城的時候,就是商會會長幫忙籌備的糧草,他今天沒來,難道還不能說明問題么?”
“我看也是,聯合商會太松散了,根本就不扛事兒,咱們應該成立商幫,組建奉天本地商紳聯合互保!”
“聯合互保?”
“對,就像海參崴的華人商團那樣,不管你是誰,只要欺負華商,大家就聯合起來干他,有人的出人,有錢的出錢,有關系的出關系,唇亡齒寒,不這樣搞,怎么能阻止東洋資本滲透,怎么能振興民族工業?民族工業式微,還談什么救亡圖存?”
說這話的人,是永興火柴廠的任老板,因為實業家的身份,所以在奉天商界頗有些名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