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胡晨澤醫生來查房的那天。
醫生推開門時,陽光正好從他身后照進來,在地上投下長長的影子。
胡醫生不像往常那樣先看儀器,而是坐在床沿的椅子上,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開口:“溫先生,有件事……我得跟你說實話。”
他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重量:“你的雙腿神經損傷很嚴重,我們盡了最大努力,但……后續就算做康復,能站起來的可能性也很小。”
“很小”兩個字像重錘,狠狠砸在溫羽凡的太陽穴上。
他的大腦瞬間一片空白,耳邊的儀器聲、窗外的鳥鳴、醫生的聲音,全都消失了。
他低頭看向自己蓋著被子的腿,那雙腿曾經能跑能跳,能抱著小智轉圈,能扛起家里的重擔,可現在,它們像兩截陌生的木頭,毫無知覺地躺著。
“終身……癱瘓?”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問,那聲音嘶啞得不像他的。
胡醫生艱難地點了點頭,眼神里帶著職業性的惋惜:“我們會安排最好的康復師,但你要有心理準備。”
不知過了多久,那空白的大腦里才重新涌入知覺,不是腿的痛,而是心口的劇痛,像有只手狠狠攥住了心臟,要把它捏碎。
他怎么會癱瘓?
小智還等著他陪去游樂園,新語還盼著他一起換個大點的房子,父親還等著他養老……
淚水毫無預兆地涌了上來,順著眼角往下淌,滴在被子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
他想喊,想質問,想問問命運為什么要這么對他,可喉嚨里像堵著棉花,只能發出壓抑的嗚咽。
病房里靜得可怕,只有儀器的“滴滴”聲,在空曠的房間里反復回響,像在為他破碎的人生倒計時。
雙腿癱瘓的消息像一塊燒紅的烙鐵,在溫羽凡心上燙出個焦黑的印。
那些天里,他總睜著眼睛盯著天花板,腦子里像有臺生銹的機器,反復碾磨著親戚朋友探望時的模樣——二姑躲閃的眼神,小李攥緊又松開的手,還有母親每次被問起家人時,耳根泛起的紅。
“他們是怕我受不了。”他在心里對自己說,像在給漂浮的恐懼拋錨,“畢竟……誰愿意看個癱子呢?”
(他很可能已經知道真相,不過依然在自我欺騙。)
他甚至能“想通”兒子的缺席。
小智才十四歲,正是愛面子的年紀,要是同學知道他爸癱在床上,肯定會笑話他。
“那小子肯定躲在房間里哭呢,”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卻比哭還難看,“等我好點了,給他買個最新的游戲機,他就肯來了。”
至于妻子新語,他猜她是在生氣。
生氣他不小心摔了腿,生氣他成了累贅。
“她向來好強,”他摸著被子上的褶皺,指尖冰涼,“等她氣消了,就會提著保溫桶來,罵我不愛惜自己,然后一勺勺喂我喝湯。”
父親呢?
那個沉默寡的老頭,大概是躲在老家抽煙。
溫羽凡仿佛能看見父親蹲在門檻上,香煙一根接著一根,煙灰掉在褲子上也不拍。
“他就是不會表達,”他想,“等我能坐輪椅了,回老家看看他,他肯定會紅著眼圈。”
這些自我編織的理由,像劣質的創可貼,死死粘在流血的心上。
他靠著它們熬過一個個白天,卻熬不過漫漫長夜。
后半夜的病房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像敲在空木桶上的鈍響。
他會突然坐起來,盯著窗外漆黑的天,腦子里的“創可貼”一片片剝落。
“我還能給小智開家長會嗎?”
“新語扛不動米袋時,誰來幫她?”
“父親生病時,我怎么送他去醫院?”
這些問題像毒蛇,纏得他喘不過氣。
他曾是家里的頂梁柱,脊梁挺得筆直,能扛起房貸,能接住兒子飛撲過來的擁抱,能在妻子累時說句“我來”。
可現在,他連自己都撐不起來。
有天深夜,他摸到枕頭下的手機,屏幕光刺得眼睛生疼。
通訊錄里“老婆”“兒子”“爸”三個名字排得整整齊齊,像三個無聲的嘲諷。
他指尖懸在撥號鍵上,抖了又抖,最終還是按了鎖屏。
他怕。
怕電話接通后,那邊傳來的不是熟悉的聲音,而是更殘酷的寂靜。
怕自己精心搭建的“他們只是在逃避”的幻境,在一聲“喂”里碎得片甲不留。
窗外的月光透過鐵欄桿,在地上投下一道道影子,像監獄的柵欄。
溫羽凡蜷縮在被子里,眼淚無聲地往枕頭上滲。
他不知道(也許已經猜道),那些被隱瞞的真相,正像埋在地下的炸藥,引線已經被點燃。
他此刻承受的所有痛苦,不過是那場毀滅性爆炸前,最輕微的震顫。
半個月的日子,像泡在苦水里的棉線,被溫羽凡一點點數著過。
病房的白墻被他盯出了虛影,窗外那棵綠蘿的新葉抽了又黃,儀器的“滴滴”聲從刺耳變成了麻木的背景音。
直到護士拿來出院通知單,那張薄薄的紙落在他腿上,竟重得像塊鉛。
“可以出院了。”護士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什么。
溫羽凡的手指猛地攥緊了床單,指節泛白。
出院?
回那個“家”?
他下意識地搖頭,喉嚨里涌上一股腥甜。
醫院再冷,至少能讓他躲著——躲著家人可能露出的憐憫眼神,躲著自己這雙再也站不起來的腿,躲著“頂梁柱”變“累贅”的現實……躲那個真正的真相!
這里的消毒水味雖嗆,卻比家里可能彌漫的沉默要安全得多。
“媽……”他轉頭看向正在收拾東西的母親,聲音抖得像風中的蛛網,“我……能不回家嗎?”
話一出口,他自己都愣住了。
三十多歲的男人,竟像被拋棄的孩子,對著母親哀求一個不可能的庇護。
他看見母親疊衣服的手頓了頓,那件他穿了多年的格子襯衫,被她捏得皺成一團。
病房里靜得可怕,只有窗外偶爾掠過的鳥叫,尖銳地劃破沉默。
溫羽凡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咚咚”地撞著胸腔,像要逃出來。
他知道這請求有多荒唐——家是歸宿,哪有不回家的道理?可他就是怕,怕推開家門的瞬間,看到小智躲閃的眼神,看到新語強裝的笑臉,看到父親別過頭去抹淚的背影……或是什么也看不見!
母親沉默了很久,久到溫羽凡以為她沒聽見,久到他的手心沁出了汗。
她終于轉過身,眼眶紅得像熬了整夜,頭發亂糟糟地貼在臉上,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好,那就不回去。”
溫羽凡猛地抬頭,眼里的驚訝幾乎要溢出來。
他張了張嘴,想問“為什么”,想問“那我們去哪”,可話到嘴邊,卻被母親眼底深不見底的痛苦堵住了。
那不是妥協的無奈,更像一種……提前透支的悲傷,仿佛早已知道前方沒有退路,只能硬著頭皮陪他演完這場逃避的戲。
不安像藤蔓,瞬間纏緊了他的心臟。
母親的答應太反常了,反常得讓他發冷。
她明明比誰都盼著他好起來,盼著一家人整整齊齊,怎么會輕易松口?
他看著母親低頭繼續收拾東西,動作機械得像個提線木偶,突然不敢再問了。
有個念頭像冰錐,悄悄鉆進他心里——或許,根本就沒有那個“家”可以回了。
窗外的陽光正好落在母親的白發上,亮得刺眼。
溫羽凡別過頭,望著慘白的天花板,第一次覺得,出院這條路,比躺在病床上承受的所有疼痛,都要讓人膽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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