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樓比別處更矮,黑褐色的板壁上布滿指甲蓋大小的孔洞,像是被什么東西長年累月啃噬過。
屋檐下的鐵皮桶銹得只剩層殼,桶口卷著焦黑的邊,桶身的污漬是深褐與暗綠的混合,湊近了能看見凝固的黏液順著桶壁往下掛,在地面積成小小的、泛著油光的水洼。
他剛支起摩托車腳撐,將頭盔掛在車把手上,一股風就從樓里鉆了出來。
不是山間的涼霧,是帶著重量的陰冷,像冰碴子刮過皮膚,瞬間掀起頸后的汗毛。
那股臭味緊跟著涌上來:先是腐肉的甜膩,混著潮濕的霉味,底下還墊著層鐵銹似的腥氣,像是有什么東西在暗處爛了很久,爛透的膿水滲進了木頭縫里。
溫羽凡的手瞬間扣住了背后的武士刀柄,冰涼順著指尖爬上來,壓下了掌心的汗濕。
他清楚這不是普通的山寨——從人骨鋪路到那老人黑紫色的牙齦,每處都在叫囂著危險,但此刻退路比前路更模糊。
他走到木門邊時,才發現門板上布滿裂紋,縫里嵌著干枯的草屑,像有人用指甲摳過。
指尖叩下去的瞬間,木頭發出空洞的“篤”聲,仿佛門板后是空的。
“有人嗎?”他的聲音在霧里散得很慢,撞在對面的吊腳樓上,回來時已經變了調,像被什么東西舔去了尾音。
沒有回應。
但下一秒,門軸突然發出“吱呀”的呻吟,朽壞的木門竟自己往里開了道縫。
灰黃色的木屑從門框上簌簌落下,混著股更濃的腥氣涌出來。
溫羽凡瞇起眼,看見門縫后是濃得化不開的黑,像整個屋子都浸在墨里。
他邁過門檻時,腳下的木板發出“嘎”的一聲沉響,仿佛承不住重量。
屋里比外面暗得多,只有屋頂破洞漏下的幾縷微光,在地上投出歪斜的光斑,照亮了半空飛舞的塵埃。
立柱歪斜地立著,柱身刻滿扭曲的蠱文,被歲月磨得只剩淺淺的凹槽,摸上去能感覺到木頭里嵌著的硬粒,像摻了碎骨粉。
而屋子中央,那口黑棺材像塊從地里長出來的石頭。
棺木是深不見底的黑,沒有雕花,卻在微光里泛著層詭異的油亮,像是常年被什么液體浸泡著。
它在動,極輕微的顫動,帶動著棺底的木板發出“嗡”的共鳴,像有東西在里面翻身。
然后是抓撓聲。
“咔……咔……”指甲刮過木頭的銳響,一下比一下重,帶著種不顧一切的執拗。
有時停頓半秒,像是在積蓄力氣,再落下時能聽見木屑簌簌掉落的輕響。
那聲音撞在空曠的屋里,被立柱反彈回來,變成無數細碎的回聲,繞著溫羽凡的耳膜打轉。
他咽了口唾沫,喉結滾動的聲音在寂靜里格外清晰。
腳下的地板不知何時變得潮濕,踩上去發黏,像是積了層薄薄的血。
他緩緩往前走,每一步都踩在木板的接縫處,避免發出多余的聲響。
武士刀的刀柄被汗浸濕,防滑的繩結蹭著掌心,帶來細微的癢意。
“什么東西?不要裝神弄鬼!”他的聲音比預想中更沉,帶著長途跋涉的沙啞,卻在屋里撞出了回音。
棺材里的抓撓聲戛然而止。
死寂瞬間籠罩下來,連屋外的風聲都仿佛被掐斷了。
只有“啪嗒……啪嗒……”的聲音在響,從屋頂的方向傳來,節奏均勻得可怕。
溫羽凡抬頭,破洞漏下的微光里,有液體正順著橫梁往下滴。
那液體在光線下泛著淡淡的紅,滴到棺材蓋上時,濺開小小的水花,然后順著棺木的紋路往里滲,像被棺材“喝”了進去。
只是不知道,滴落的液體,是水?還是血?
那腥甜的氣息隨著滴落的液體越來越濃,混著之前的腐臭味,在空氣里凝成了實質。
溫羽凡反手抽刀。
“噌”的一聲,刀刃與刀鞘摩擦的清越聲響徹全屋,像龍吟震散了屋角的陰影。
三寸刀刃露在外面,寒光里隱現的暗紋正在發亮,不是耀眼的光,是貼著刀刃的、淡淡的銀芒,仿佛把之前吸收的所有光線都攢在這一刻,要從鋼鐵里鉆出來。
他盯著那口棺材,聽著頭頂的血珠不斷砸在棺蓋的聲音,像在為即將到來的破棺時刻,敲著倒計時的鼓點。
“我好恨!”
棺材板與棺身接縫處突然裂開道細縫,聲音就從那黑暗里鉆出來,像生銹的鐵片在朽木上刮擦,每個字都裹著濕漉漉的怨毒,仿佛剛從血水里撈出來。
“幫我殺了她……”那聲音頓了頓,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喉嚨,嘔出半聲嗚咽,“她搶了我的銀蝶……”
尾音突然發顫,像被無形的手掐住了喉嚨,最后幾個字碎在齒縫里,成了含混的嘶嘶聲。
溫羽凡眉峰猛地繃緊,指節在刀柄上掐出白痕。
銀蝶?
他從未聽過這東西,可那聲音里的執念像淬了毒的針,扎得耳膜發麻。
“誰?”他的聲音剛落,頭頂突然傳來異動。
木樓板突然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吱呀——呀——”的聲響從頭頂蔓延,像有頭生滿濕毛的巨獸正拖著沉重的軀體碾過,每一步都讓榫卯結構發出斷裂前的哀鳴。
灰塵從樓板縫隙簌簌落下,掉進溫羽凡的衣領,帶著股陳腐的霉味。
他下意識仰頭,視線剛撞上布滿裂紋的木板,就見條暗紅的液痕正順著縫隙慢慢暈開。
像有根無形的血管在頭頂爆裂,那液體很快聚成水珠,“啪嗒”一聲,精準地砸在他的左臉頰。
那液體落在顴骨上時帶著粘稠的暖意,像剛從活物血管里涌出來的,順著下頜線往下淌,留下道癢癢的紅痕。
溫羽凡抬手一抹,指尖觸到的瞬間,那粘稠感像被捏碎的臟器,腥甜里混著淡淡的土腥——不是山間泥土的清新,是埋了多年的腐土味。
他攤開手心,猩紅在昏暗里泛著油亮的光,像攤開的一小塊新鮮肝腸。
“血!”
念頭剛冒出來,頭頂的縫隙突然“噗”地綻開朵血花。
更多的血珠爭先恐后地滲出來,起初是稀疏的“啪嗒、啪嗒”,很快就連成線,匯成股股細流順著木板紋路往下淌,像無數條紅色的小蛇在頭頂游走。
小部分血落在青石板地面,砸出深色的坑,大部分卻精準地撲向那口黑棺。
血珠撞在棺蓋的瞬間,竟沒有四散飛濺,反而像被磁石吸住似的,順著木紋蜿蜒爬行,在棺蓋表面織出張細密的紅網。
那些血像活了過來。
它們在棺蓋邊緣聚成小小的血珠,然后猛地鉆進棺蓋與棺身的縫隙,“滋滋”的聲響里,縫隙處竟冒出淡淡的白汽。
溫羽凡甚至能看見,那些血在縫隙里快速蠕動,像無數條餓極了的血色蛆蟲,爭先恐后地往棺材深處鉆。
“乓!”
一聲悶響從棺材里炸開,像有人用重錘從內部猛砸棺蓋。
整口棺材都在震顫,棺蓋被頂得彈起半寸,又重重砸落,與棺身摩擦出刺耳的“嘎吱”聲,在空蕩的吊腳樓里撞出回聲,震得梁上的灰塵簌簌直落。
溫羽凡的后背瞬間繃緊,右手已攥緊了武士刀的刀柄。
“乓!”
第二下撞擊來得更猛,棺蓋直接彈起近尺高,落下時發出的巨響讓地面都跟著顫了顫。
一道更大的縫隙露出來,從里面透出縷極淡的綠光,像某種毒蟲的眼睛在黑暗里眨動。
他迅速后退兩步,鞋底碾過地上的血珠,發出“咕嘰”的悶響。
后背撞到立柱的剎那,粗糙的木刺扎進衣料,可他連眼皮都沒眨——那口棺材像頭即將破殼的巨獸,縫隙里透出的寒意正順著毛孔往骨頭里鉆。
“嘭!”
第三聲巨響幾乎要掀翻屋頂。
沉重的棺蓋被一股巨力徹底掀飛,帶著呼嘯的風聲劃過半空,“哐當”砸在溫羽凡剛才站的位置,青石板被砸出道裂紋,木屑混著鐵銹色的棺釘飛濺,擦著他的耳畔釘進立柱,發出“篤”的脆響。
溫羽凡又急退兩步,后背死死抵住立柱,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撞得肋骨生疼。
他的視線被那口敞開的棺材牢牢吸住。
棺材里積著半棺暗紅色的液體,像凝固了多年的血膏,表面浮著層灰白色的泡沫。
而在那片粘稠的黑暗里,一道身影正緩緩升起。
她飄在半空,裙擺與血膏沒有絲毫接觸,卻像浸了水般往下淌著暗紅的液珠,每一滴落在棺沿都發出“嘀嗒”聲,在死寂里格外清晰。
溫羽凡的呼吸猛地頓住。
那張臉……太像了。
眉骨的弧度、鼻梁的陰影,甚至連嘴角那顆小小的痣都分毫不差——像阿朵被剝去了所有生氣,只剩下張慘白的人皮。
可那雙眼,是兩個深不見底的黑洞,瞳孔的位置爬滿蛛網狀的青黑血管,正死死地盯著他。
她穿著的苗家婚服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鮮紅,暗沉的褐紅色像干涸了幾百年的血痂,貼在身上,有些地方的布料已經腐爛,露出底下青灰色的皮膚,像泡發的尸體。
原本該繡著鳳凰牡丹的地方,只剩下糾結的線頭,扭曲成一張張痛苦的小臉,仿佛無數冤魂被縫在了布里。
最讓人頭皮發麻的,是她的發間。
沒有苗家女子常見的銀飾,取而代之的,是一串森白的脊椎骨。
一節節椎骨被磨得光滑,卻仍能看出骨縫里嵌著的暗紅血漬,像條白骨蛇纏繞著她的脖頸,尾椎骨垂在胸前,隨著她的飄動輕輕搖晃。
每節椎骨上都刻著密密麻麻的蠱文。
那些文字扭曲如蛆,在昏暗的光線下竟慢慢蠕動起來,綠色的幽光順著筆畫流淌,像有無數條細小的熒光蟲在骨頭上爬行。
溫羽凡握緊刀柄的手微微發顫。
不是因為害怕,而是那股從女人身上散出的怨毒太濃,濃得像實質的霧氣,壓得他胸口發悶。
他甚至能聽見無數細碎的哭嚎聲,從那些蠱文里、從她的婚服里、從那串脊椎骨里滲出來,纏在耳邊,揮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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