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和洋行大廈頂層的辦公室里,空氣凝滯得如同鉛塊。紐璧堅深陷在寬大的真皮座椅里,窗外維多利亞港灰蒙蒙的晨光,透過厚重的窗簾縫隙,切割在他布滿血絲的眼睛上。
昨夜近乎無眠,沈弼電話里那句“明天再談”像冰冷的枷鎖套在他脖頸上,勒得他喘不過氣。每一次閉眼,都是置地股價雪崩的幻象。
“總裁,”心腹詹姆斯推門進來,腳步帶著不易察覺的沉重。他將一份文件輕輕放在紅木辦公桌上,手指因內心的焦灼而略顯僵硬。“賬戶確認了,我們能動用的所有現金,匯攏之后……只有三億三千萬港幣。這就是全部。”他的聲音壓得很低,每一個字都敲在紐璧堅緊繃的神經上。
三億三千萬港幣。
紐璧堅的目光落在那個數字上,胃里一陣翻攪。太少了。杯水車薪。這點錢,別說扭轉乾坤,丟進眼下這個深不見底的市場漩渦里,恐怕連個聲響都聽不見就沒了。
昨天沈弼電話里的暗示,以及更早前與那個滑不留手的小林天望的交鋒,已經讓他徹底看清了護盤的徒勞。再多的錢也填不滿恐慌的深淵。
“總裁,”詹姆斯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強烈的請示意味,還有一絲深藏的恐懼,“我們……這筆錢是用去托盤?至少……把股價撐在六十元線以上?匯豐的那條強制平倉線……”
他頓了頓,艱難地補充,“可是,澳洲礦場那邊,赫氏礦業的債權人已經放話,三天內見不到至少一個億港幣的解決方案,他們就要向國際仲裁法庭申請凍結我們在西澳的一切產權,并啟動破產清算程序。我們得準備這筆錢。如果都投去股市,澳洲那邊就……”
他沒再說下去,但意思已經無比清晰——澳洲的官司不能輸,那關乎怡和在全球礦業布局的根基,一旦失敗,損失的遠不止金錢,是怡和未來的戰略支點。而且就算這三億三千萬全投去護盤,就能撐住股價嗎?市場上關于我們資金枯竭、匯豐即將強行平倉的流鋪天蓋地,置地剛剛公告的年底10高分紅預案,市場連個像樣的水花都沒激起。巨大的恐慌,壓倒了一切利好。
紐璧堅的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動。詹姆斯提出的困境,每一條都是事實。他清楚澳洲礦場的麻煩一旦爆發,后果比股市崩盤更深遠更致命。
他更清楚,在這種驚弓之鳥般的市場氛圍里,怡和的這點錢投進去,除了被洶涌的拋盤瞬間吞噬,不會起到任何正面作用,反而會加速自己最后的儲備流失。
沈弼的策略,是尋求交易脫身,而不是無謂的血肉消耗。小林天望的拒絕,恰恰印證了市場對置地未來風險最極端的解讀——他們英資內部都急于拋售跑路了。
但在詹姆斯面前,他不能流露絲毫的遲疑和無助。他是怡和的大班,是這艘巨輪的掌舵者,即使舵已碎裂,巨輪正滑向冰山,他也必須穩住心神,哪怕只是做做樣子。
他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喉嚨口的焦躁,將身體坐直,試圖找回一絲昔日的威嚴。他刻意讓自己的目光掃過詹姆斯臉上那顯而易見的擔憂,緩緩開口,聲音盡量保持平穩,甚至帶上幾分刻意的篤定:“詹姆斯,你太緊張了。”
他伸出手,在桌面上輕輕點了點,“沈弼大班,昨晚跟我已經溝通好了。匯豐是港島的央行,沈弼的話,在這片金融地上就是圣旨。他說會幫我們解決置地的麻煩,就一定會解決。目前市場一切都在他的預期和掌控之內。”
他微微停頓,目光投向桌角那部沉寂的電話,“現在我們唯一要做的,就是耐心等他的消息。按兵不動。在沈弼行動之前,任何我們自己的動作,都可能是添亂,甚至打亂他的布局。匯豐有的是辦法穩住局面,不需要我們這點錢去蠻干。”
詹姆斯渾濁的眼睛里瞬間燃起一絲光亮。沈弼大班的名字,就像黑暗中的燈塔。在港島金融界,沈弼的地位近乎神明。他的話就是定心丸。
雖然詹姆斯心底深處仍有一絲對澳洲礦場無錢解困的憂慮,但相比眼前置地股權可能瞬間易主的地獄級災難,匯豐的承諾無疑給了他此刻最需要的喘息。
“是……總裁,我明白了。”詹姆斯緊繃的肩膀微微松懈了一些,“有沈弼大班的保證,那一切就都有轉機了。”
就在這時,門外交易室的方向隱隱傳來密集的電話鈴聲和緊張的交談聲。
開盤了。
紐璧堅的心猛地一沉。他的目光死死盯住墻上那巨大的時鐘指針。等待沈弼消息的時間開始了,每一秒都帶著無形的重量,壓得他幾乎難以呼吸。他維持著表面的鎮定,手指卻無意識地蜷縮起來,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巨大的落地窗外,維港上空依舊灰暗。交易大廳里,無數雙眼睛盯住了置地集團的報價屏幕。
開盤!
幾乎是鐘聲落下的瞬間,置地集團的股價就像被一只無形的巨手狠狠推下了懸崖!
78……75……72……65……
沒有停頓,沒有像樣的抵抗。紅色的數字瀑布般向下狂瀉!恐慌像瘟疫一樣在交易所的每一個席位之間傳播。
散戶瘋狂掛出比市價低幾檔的賣單,只想立刻逃離這個塌陷的漩渦。電話鈴聲尖利刺耳,證券經紀們聲嘶力竭地對著話筒咆哮,催促客戶盡快掛單出貨。鍵盤敲擊的聲音響成一片絕望的噪音。什么高分紅,什么置地價值,在絕對的求生欲面前,一文不值!
怡和洋行頂層的辦公室里,空氣仿佛凝固了。報價屏上的數字每一次跳動,都像鞭子抽在紐璧堅的心上。
詹姆斯站在紐璧堅身側,臉色灰白,冷汗順著鬢角滑落,但他強忍著不敢出聲,生怕打破了紐璧堅剛才用“沈弼大班會解決”建立起來的那層薄如蟬翼的信心屏障。他看著股價穿透70……69……68……徑直朝那條致命的紅線——60港元奔去!那里是匯豐質押貸款的平倉線!
紐璧堅的太陽穴突突地跳,一股腥甜涌上喉嚨。他死死攥著椅子扶手,手背的青筋猙獰地隆起。他知道這種崩塌的力量,根本不是人力可以阻攔。這就是沈弼說的等待?這就是等待里要承受的煎熬?
6001!
數字短暫地在60港元上掙扎了一瞬。僅僅是一瞬。市場陷入了短暫的死寂,所有人都在看,誰會接盤。或者說,會不會有接盤?
隨即,屏幕上出現了一筆筆不大不小的買單,謹慎地、試探性地將掛在60元附近的拋單接了過去。雖然無法阻擋整體下行的趨勢,但竟奇跡般地將股價托在了60元左右,沒有瞬間擊穿那道紅線。
是誰?!
紐璧堅的心臟幾乎要從嗓子眼里跳出來。希望和巨大的疑慮同時在心中翻滾。他猛地扭頭,聲音因為緊張而嘶啞:“詹姆斯!立刻去查!誰在60元吃進?查清楚!”
詹姆斯如同觸電般沖了出去。不到十分鐘,他又跑了回來,臉上帶著一種“果然如此”的了然和更深重的憂慮:“是霍家!霍英棟的人在吃進!好幾個熟悉的券商席位都有他們的買單,手法很低調,但目標明確,就是在60元附近掃貨。數量還不小!”
霍家!霍英棟!
紐璧堅的瞳孔驟縮。一股冰冷而尖銳的寒意從尾椎骨直沖頭頂。他早有預料,霍英棟這頭老狐貍,現在出手壓根不是在救市!而是赤裸裸的趁火打劫!是一場精心設計的陽謀!
他們吃進,不是要幫助怡和,也不是看好置地。他們是在用錢“提醒”沈弼,更是在逼迫沈弼——你匯豐捏著的20股份,我霍英棟想要!而且我現在就能穩住60這條線,幫你們匯豐爭取時間。但記住,我隨時可以放手!只要我一撤單,沒有了這點支撐,市場早已積累如山崩的巨大賣壓會瞬間把那20股份的價格砸穿四十、甚至三十!到時候匯豐將血本無歸!
霍英棟在用他霍家的資金,在沈弼和匯豐的底線前跳舞。他在告訴沈弼:除了老老實實把股份按我能承受的價格賣給我,你還有第二個選擇嗎?小林天望?他恐怕連75都想拋掉了。
紐璧堅感到一陣無力。他看穿了霍英棟的把戲,卻無能為力。怡和的力量,在沈弼和霍英棟這兩位真正的棋手面前,已經微不足道。他就像棋局旁一個被剝奪了發權的看客。
正當紐璧堅的內心被憤怒和屈辱充塞時,詹姆斯驚惶的聲音再次炸響,充滿了不可置信的恐懼:“總裁!不好了!有大單!天量的大單砸出來了!全部掛在……掛在60港幣!”
紐璧堅心臟驟停了一瞬,猛地撲到屏幕前。
只見原本被霍家小心翼翼維系在60左右的股價區間,突然涌現出巨量的、清一色標記為60港幣的拋售指令!掛單量之大,瞬間遮蔽了大半個交易屏,將霍家剛剛吃出的缺口重新填滿,甚至迅速堆積成了一個恐怖的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