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笑容比哭還難看,嘴角的傷口被扯得發白:“哦,我的手機好像被岑夫人拿走了。也好,省得我費這勁。”他低頭看著自己打著夾板的腿,笑聲里的自嘲像碎玻璃碴子,“反正我那手機,是個不值錢的二手貨。”
穿堂風卷著雨腥氣灌進來,撩起霞姐鬢角的碎發。
她的手指在電源鍵上懸了兩秒,指腹的溫度把塑料殼焐得發燙。
“倒像是被逼進絕境的困獸。”她忽然低笑一聲,那笑聲里裹著點說不清的悲涼,“連爪子都得自己掰斷。”
指尖劃過屏幕,光線驟然熄滅的剎那,房間里仿佛更暗了。
那部手機被她塞進帆布包最底層,像埋了件見不得人的秘密。
爛尾樓的穿堂風還在嗚嗚地哭,卷起地上的灰塵打著旋,撞在裸露的鋼筋上發出沉悶的回響。
金滿倉盯著霞姐黑屏的手機,喉結又動了動,咽下去的唾沫像塊冰,卡在嗓子眼發澀。
“不過凡哥,”他的聲音帶著點破罐破摔的茫然,“現在手機一關,等于錢也鎖死在里頭了。咱們身上那幾百塊現金,夠買幾瓶水?之后該怎么逃啊?”
話音剛落,他受傷的右腿突然抽搐了一下。
夾板邊緣蹭過水泥地,發出“刺啦”的輕響,像生銹的鐵片在刮骨頭。
金滿倉疼得齜牙咧嘴,額頭上瞬間沁出一層冷汗,順著臉頰滑進衣領,冰涼一片。
溫羽凡的目光從金滿倉纏滿繃帶的腿掃過去,落在空蕩蕩的門框上。
“老金這腿,別說走路,怕是連爬都爬不出這棟樓。”他沉吟著開口,聲音里帶著點金屬摩擦的質感,“就算咱們三個腿腳都利索,也不能靠兩條腿想跑出川中。”
他忽然轉頭,眼神里閃過一絲狠勁,像賭徒押上最后籌碼時的決絕:“你們誰會偷車的手藝?不用多精,能把方向盤底下的線懟著火就行。”
金滿倉和霞姐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無奈。
霞姐先搖了頭,指尖無意識地摳著帆布包的帶子:“自行車鏈條我都不會換。”
金滿倉跟著苦笑:“我連電動車都只會騎,上次給電瓶充電還差點燒了插座。”
溫羽凡仰頭靠在斑駁的水泥墻上,后腦勺磕在裸露的鋼筋上,發出“咚”的悶響。
天花板上交錯的鋼筋在他眼里晃來晃去,像張巨大的網,把人困在中間動彈不得。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一聲,那笑聲里裹著自嘲,還有點被逼到絕路的豁出去:“那看來,咱們只能想辦法搭趟‘順風車’了。”
“順風車”三個字在空曠的房間里蕩開,撞上墻壁又彈回來,帶著點孤注一擲的回音。
霞姐和金滿倉都沒接話,他們知道,溫羽凡嘴里的“順風車”,絕不是站在路邊沖過往車輛豎大拇指那么簡單。
爛尾樓外的雨又大了些,砸在沒有玻璃的窗洞上,發出噼里啪啦的響。
三人將口袋里的現金都拿出來放在地面上……
溫羽凡有一百塊,外加兩個一元硬幣。
金滿倉錢包里有一張一百塊,三張十元,三張五元。
這便是他們全部的家當了。
霞姐兜里沒帶現金。
“雖說只有這幾百塊現金,但總還能派上點用場的。”溫羽凡手指在其中一張百元紙幣上敲了敲,“而且我說的順風車,不花錢,到時候咱們自己‘上’去就行。”
金滿倉聽了不禁咽了口口水。
心中隱隱有了猜測:溫羽凡說的“順風車”絕對不會是站在路邊招手那么簡單。
……
入夜之后,雨停得很干脆,像是被誰猛地掐斷了喉嚨。
烏云被風撕開道豁口,月亮從里頭鉆出來,清輝潑在地上,把荒草的影子拉得老長,在鐵軌旁晃出些鬼祟的形狀。
三個人影貓著腰,像三只受驚的獾,腳底板碾過濕軟的泥土,悄無聲息地滑到北郊那截廢棄的鐵道邊。
鐵軌在月光下泛著青灰色的冷光,銹跡斑斑的接縫處積著雨水,倒映出細碎的月痕,看著像條凍僵的長蛇。
枕木間的雜草沾著夜露,被他們的鞋跟踩得簌簌作響,草葉上的水珠滾下來,打在褲腳,涼得人皮膚發緊。
金滿倉盯著遠處鐵軌蜿蜒的弧度,那線條在夜色里拐了個彎,就隱進了黑黢黢的樹林子,像被什么東西吞了似的。
他喉結上下滾了滾,纏著繃帶的手不自覺地攥緊了腿上的夾板,指節泛白,眼神里的恐懼快溢出來了,混著腿上傷口隱隱的疼,讓他后頸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大哥,你該不會想讓咱們……”他的聲音壓得像蚊子哼,尾音被風刮得散了些,剩下的全是抖。
溫羽凡右手抓著長條形包裹,抬起左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掌心的溫度透過薄薄的衣料滲進來,帶著點安撫的力道:“放心,印度三哥天天掛火車,咱們就當體驗把異國風情。”他頓了頓,指腹蹭了蹭金滿倉傷腿的夾板,“一會兒車來了,我背上你,嗖一下就上去了。”
金滿倉猛吞了口唾沫,喉結動得像只受驚的蛤蟆。
他張了張嘴,呼吸帶著點急喘,聲音抖得更厲害:“可、可咱們這的車……比印度的快多了……時速兩百多公里呢!”他說著,下意識往溫羽凡身后縮了縮,仿佛這樣就能離那冰冷的鐵軌遠些。
溫羽凡挑眉,眼底閃過絲篤定的光:“但我會功夫呀。”
金滿倉咬了咬牙,后槽牙磨得咯吱響。
他知道這事沒商量,眼下這境況,除了跟著溫羽凡往前闖,沒別的路可走。
無奈像潮水似的漫上來,又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
“好……好吧,”他的聲音里帶著點破罐破摔的頹廢,“一會兒你悠著點。別、別把我給顛下去了。”
說完,他死死盯著鐵軌延伸的方向,眼珠子都不敢眨,仿佛那黑沉沉的盡頭隨時會撲出什么吃人的東西。
一直沒吭聲的霞姐忽然動了動。
她往左右掃了一眼,月光在她側臉刻出利落的輪廓,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帆布包的帶子——那包里藏著給金滿倉換藥的紗布,還有半瓶沒喝完的礦泉水。
她的聲音壓得極低,像怕驚飛了草里的蟲,每個字都裹著夜風的涼:“爬上去容易……”她抬腳輕輕踢了踢腳邊的碎石,那石子骨碌碌滾了幾圈,撞在鐵軌上發出“叮”的脆響,又墜進暗處沒了聲息,“誰知道下一班經過這里的車,開往哪兒?”
溫羽凡望向鐵軌延伸的方向,遠處的信號燈在黑暗中忽明忽暗,紅光綠光交替閃爍,像某種蟄伏巨獸的眼睛,在濃得化不開的夜色里透著詭異。
風從鐵道盡頭灌過來,帶著鐵銹和野草混合的腥氣,掀得他額前的碎發亂晃。
“開到哪里都可以。”他的聲音沉了沉,目光掃過金滿倉纏著繃帶的腿,又落在霞姐緊抿的嘴唇上,最終定格在北方的夜空,“只要出了川中地界,咱們就有轉機。”他頓了頓,喉結滾動了一下,每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帶著破釜沉舟的決絕,“反正是……一路往北,總能到京城。”
話音剛落,遠處突然傳來陣極輕的震顫,像從地底爬上來的悶雷。
鐵軌開始嗡嗡發響,接縫處的雨水晃出細碎的漣漪。
金滿倉能清晰地感覺到胸腔里那顆心臟在瘋狂擂動,每一次搏動都撞得肋骨生疼,連帶著耳膜都在嗡嗡發顫。
這急促的心跳混著遠處鐵道傳來的隱約轟鳴,像有無數面戰鼓在耳邊同時敲響,震得他后頸的汗毛根根豎起。
恍惚間,山西老家那片黑黢黢的煤場突然撞進腦海。
那時候他才十二歲,跟著鎮上的半大孩子扒運煤車,鐵皮車廂被太陽曬得滾燙,黑乎乎的煤塊堆得像小山,不小心蹭到手上就留下洗不掉的黑印。
車開得慢,晃晃悠悠的,他蜷在煤堆縫隙里,能聽見煤塊互相摩擦的沙沙聲,鼻尖全是煤屑的嗆人氣味,汗水順著下巴滴在煤塊上,瞬間被吸得無影無蹤。
可現在……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打著夾板的右腿,繃帶邊緣滲出的暗紅血漬在月光下泛著詭異的光,掌心的冷汗已經把繃帶浸濕了大半。
“來了。霞姐你幫我拿著這個。”溫羽凡的聲音突然從旁邊傳來,壓得很低,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
金滿倉轉頭時,正看見溫羽凡將那個長條形的包裹遞過去。
霞姐指尖剛扣住包裹的麻繩,就聽見鐵軌突然發出一陣細碎的震顫。
她下意識往路基外側縮了縮,帆布包帶在胳膊上勒出紅痕,目光死死釘著黑暗深處那點越來越亮的光。
溫羽凡的目光已經重新鎖死了鐵軌盡頭的黑暗。
那里的空氣仿佛在微微震顫,起初只是極輕的嗡鳴,像地底深處有巨獸在翻身,很快就變成越來越清晰的轟鳴,如同悶雷順著鐵軌爬過來,帶著撼動大地的力量。
他突然單膝跪地,膝蓋砸在碎石地上發出“咚”的輕響,濺起的細小石渣彈在褲腿上:“老金快上來!”
金滿倉看著他挺得筆直的后背,月光順著他繃緊的肩線淌下來,在地上投出一道冷硬的剪影,像尊嵌在夜色里的鐵雕像。
他深吸一口氣,扶著腿上的夾板,咬著牙起身,可右腿剛一用力,鉆心的疼就順著骨頭縫竄上來,疼得他眼前發黑。
他死死咬住下唇,借著霞姐遞過來的力,終于踉蹌著趴到了溫羽凡背上。
后背傳來溫羽凡體溫的瞬間,金滿倉忽然定了定神。
他能聽見溫羽凡胸腔里傳來的心跳聲,沉穩得像掛在墻上的老鐘,一下一下,比自己亂得像鼓點的心跳慢得多,卻帶著讓人安心的力量。
他抬手抓住溫羽凡的肩膀,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指甲幾乎要嵌進對方的皮肉里。
“抓好!”溫羽凡的聲音裹著鐵軌震顫的轟鳴炸開來,像從鐵皮喇叭里傳出來的,胸腔的震動順著脊背傳過來,震得金滿倉的牙齒都在打顫,“我數到三就會跳。”
“好……”金滿倉的聲音從喉嚨里擠出來,干得像被砂紙磨過。他死死閉上眼,睫毛上還沾著方才嚇出的冷汗,冰涼地貼在眼瞼上。
他等著那聲“三”,等著身體騰空的瞬間,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可連“一”和“二”都沒等來。
金滿倉只覺得雙腳瞬間離地,整個人像被拎起來的麻袋,還沒等喉間的驚呼聲沖出來,迎面就撲來一股帶著鐵銹味的氣浪,硬生生把那聲驚呼撕成了碎片。
風在耳畔呼嘯,像有成千上萬匹野馬從旁邊奔過,卷起的碎石子打在臉上生疼。
他猛地睜開眼,正看見月光斜斜地掃過溫羽凡騰在半空的側臉:他的下頜線繃得緊緊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連帶著那道被夜風掀起的額前碎發,都透著股豁出去的狠勁。
就在這時,霞姐動了。
她像頭蓄勢已久的母豹,整個身子幾乎貼在了路基上,膝蓋處的肌肉繃得像拉滿的弓弦。
帆布包帶被她甩得筆直,劃破空氣時發出“咻”的銳響,像有把無形的刀正在劈開夜色。
她左手把那包武士刀按得更緊,右手掌根猛地砸向地面,碎石被按得咯吱作響的瞬間,雙腿借著反作用力狠狠一蹬,整個人像枚被彈出去的箭,朝著即將掠過的車廂頂竄了出去。
鐵軌的轟鳴已經變成了震耳欲聾的咆哮,遠處的信號燈在黑暗里瘋狂閃爍,紅的綠的光映在三個人臉上,忽明忽暗,像極了一場賭上性命的狂奔。
下一秒,三人的身體重重砸在車廂頂上,沉悶的撞擊聲像悶雷滾過鐵皮,震得骨頭縫都發顫。
車廂頂的鐵銹被震得簌簌往下掉,混著夜露濺在臉上,又涼又澀。
金滿倉本就打著夾板的右腿猛地磕在鐵皮上,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氣,喉嚨里擠出半聲悶哼,死死攥著溫羽凡肩膀的手又加了三分力,指節幾乎要嵌進對方肉里。
“你沒數到三!”金滿倉的聲音里裹著沒散去的驚悸,牙齒還在打顫,手心的冷汗順著指縫往下淌,浸濕了溫羽凡后背的衣料,“這一下差點把老子晃下去!”
溫羽凡肩膀微不可查地動了動,像是在調整背負的力道。
他偏過頭,眉峰挑得老高,眼角的細紋里盛著月光。
他沒說話,只是沖金滿倉揚了揚下巴,那笑容里藏著點無奈,又有點“這不是沒事嗎”的篤定。
風掀起他額前的碎發,露出光潔的額頭,下頜線繃得緊緊的,倒比任何解釋都讓人安心。
火車正碾過一截松動的鐵軌,“哐當”一聲巨響里,整個車廂頂都在劇烈震顫,他下意識收緊了托著金滿倉的手臂:“抓緊了,前面要拐彎。”
話音剛落,火車就像被無形的手猛地拽了一把,嘶吼著切入彎道。
狂風瞬間變得狂暴,卷著路基旁的荒草往人臉上抽,那些半人高的野草在飛速后退中揉成一團團模糊的墨綠,像翻涌的暗流追著火車跑。
金滿倉感覺自己的身體幾乎要被甩出去,只能把臉埋在溫羽凡后頸,聞著對方身上混著汗味和鐵銹的氣息,心里那點火氣早被恐懼沖得一干二凈。
這時,霞姐突然往前挪了兩步。
她指著斜前方,眉頭擰成個疙瘩,嘴唇快速開合著,像是在喊什么。
可火車輪撞擊鐵軌的“哐當”聲、風的呼嘯聲、車廂鐵皮的震顫聲混在一起,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聲網,把她的聲音嚼得粉碎。
溫羽凡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瞳孔猛地一縮——前方黑暗里,一道黑沉沉的輪廓正在逼近,是隧道!
“低頭!”他的低喝像淬了冰的錐子,硬生生刺破漫天轟鳴,扎進金滿倉和霞姐耳朵里。
金滿倉幾乎是條件反射地蜷起身子,把臉往膝蓋上貼。
下一秒,隧道的陰影就像張開的巨口,“吞”下了整列火車。
黑暗瞬間涌來,濃得化不開,連彼此的呼吸聲都變得清晰可聞。
他聽見霞姐的帆布包擦過隧道頂部的磚石,發出“刺啦刺啦”的摩擦聲,細小的碎石像雨點兒似的落進衣領,冰涼地貼在背上,激得他打了個寒顫。
隧道里的風更冷,帶著股潮濕的霉味,像是從地底深處鉆出來的。
金滿倉死死閉著眼,只覺得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咚咚、咚咚”,每一下都撞得肋骨生疼,那聲音在黑暗里被無限放大,倒像是在給自己打氣的鼓點。
不知過了多久,前方突然透出一點微光,像黑夜里的星子,越來越亮。
“快到出口了!”溫羽凡的聲音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松快。
火車沖出隧道的剎那,月光像被打翻的銀盆,“嘩啦”一聲潑在車廂頂上。
金滿倉猛地抬頭,正好看見霞姐轉過頭來,風把她的亂發扯向腦后,露出光潔的額頭。
她沖他們笑了笑,嘴角的弧度不算大,卻像月光一樣清透,眼里的堅韌和從容,讓剛才隧道里的窒息感瞬間散了大半。
霞姐的目光越過他們,落在遠處。
城市的霓虹在視野里被拉成一條條彩色的光帶,橘紅、鵝黃、靛藍,纏在一起往天邊跑。
她忽然愣了愣,那些流動的光在恍惚間竟和記憶里的畫面重疊……
川中老茶館里,掛在梁上的燈籠穗子被風吹得晃啊晃,也是這樣暖融融、暈乎乎的,混著茶香和說書人的吆喝聲,落在人身上,帶著股踏實的煙火氣。
可那記憶里的暖,和眼前這飛馳的冷,隔著何止千里。
她輕輕吸了口氣,風灌進喉嚨,帶著點澀。
火車還在往前跑,載著他們,往越來越遠的北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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