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著溫羽凡專注吃東西的樣子,看著地上那五張紅票子,再看看自己還在發抖的手,突然覺得,這比剛才刀架在脖子上時,更讓人摸不著頭腦。
……
夜色濃得像化不開的墨,將苗疆腹地的山巒吞得只剩模糊的輪廓。
山風卷著潮氣刮過臉頰,帶著草木腐爛的微腥,往衣領里鉆時,激得人后頸泛起一層細密的雞皮疙瘩。
阿當騎著那輛吱呀作響的二手摩托,在蜿蜒如蛇的山路上瘋了似的往前沖。
車把震得他虎口發麻,輪胎碾過坑洼處,整個人都跟著騰空又重重落下,五臟六腑像被揉碎了再重新拼起來。
后車座綁著的鐵皮油桶沒拴牢,隨著車身劇烈晃動,“哐當哐當”撞著車斗,銹跡斑斑的桶身磨出刺耳的聲響,在這死寂的夜里格外瘆人。
他不敢慢。
他怕溫羽凡等急了,更怕自己一猶豫,那點剛冒頭的悔意就被山里的陰風刮跑了。
山路兩側的古樹張牙舞爪,枝椏在月光下投下鬼魅的影子,像無數只手在扯他的車后座。
阿當死死攥著車把,指節因為用力泛出青白,擋風鏡上蒙著的水汽被他用袖子胡亂擦了擦,只能看清前方米的路。
車輪揚起的塵土迷了眼,他眨了眨,睫毛上沾著的沙粒硌得生疼,卻連抬手揉一揉的空當都沒有。
終于,那間熟悉的吊腳樓出現在霧里。
木樓黑黢黢的輪廓像蹲在山坳里的獸,只有一扇窗透出昏黃的光,是屋里那盞快壞掉的節能燈在亮。
光暈被蟲蛀的窗欞割成碎塊,懶洋洋地淌在門前的青石板上。
阿當猛捏剎車,摩托在慣性里滑出半米才停穩,輪胎摩擦地面的尖嘯驚飛了檐下棲息的夜鳥。
他跳下車時腿都是軟的,差點被車梯絆倒,扶住車座喘了半分鐘,才拎著空油桶往屋里走。
吊腳樓的木門沒關,虛掩著留了道縫。
推開門的瞬間,糯米混著桂花的甜香撲面而來——是溫羽凡吃剩的糯米粑粑味,還帶著點余溫,蓋過了屋里常年不散的潮濕霉味。
節能燈懸在房梁中央,光暈勉強夠著屋子中央的一小塊地。
溫羽凡就盤腿坐在那片光里,雙眼閉著,呼吸均勻得像山澗里平穩流淌的水。
他后背挺直,青布衣上沾著的草屑在光線下看得分明,周身仿佛罩著層無形的膜,將周遭的黑暗與雜亂都隔在了外面。
阿當站在門口,連呼吸都下意識放輕了,生怕驚擾了這份詭異的平靜。
他的手還在抖。
那三百塊錢被攥在手心,鈔票邊緣被汗浸濕,軟塌塌地貼在掌紋里,邊角都卷了毛。
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連帶著小臂的肌肉都繃得發緊,像拉滿了的弓弦。
方才在山坳里的雜貨鋪加油時,老板用缺了口的鐵皮桶給他灌油,棕黑色的汽油順著桶沿往下滴,在泥地上積出亮晶晶的小水洼,散著刺鼻的味。
“山里油貴,這些要兩百。”老板叼著旱煙說的話還在耳邊轉。
阿當摸出溫羽凡給的五百塊時,手指都在抖。
“那……那個,”阿當清了清嗓子,聲音剛出口就驚得自己一跳,“油箱和備用油桶……都加滿了。花了……花了兩百。”他頓了頓,喉結滾了滾,聲音越來越小,“我們山里油貴……還多……多三百……”
最后幾個字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在寂靜的屋里蕩開,連墻角粗陶罐里酸湯發酵的“啵啵”聲都蓋不過。
溫羽凡始終沒睜眼,睫毛在眼瞼下投出淡淡的陰影。
過了好一會兒,才聽見他開口,聲音平得像一潭深水:“你竟然沒跑。”
沒有質問,沒有怒意,可那語氣里藏著的探究像根細針,輕輕扎在阿當心上。
他猛地抬頭,撞進溫羽凡閉著的眼,又慌忙低下頭,盯著自己磨出毛邊的褲腳,嘴角扯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這……這里是我家啊……”
他的聲音里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委屈,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在辯解。
是啊,這里是他從小長大的地方,梁上還掛著他小時候編的竹籃,墻角堆著阿媽織了一半的苗錦,他能跑去哪兒呢?
這時,溫羽凡緩緩睜開了眼。
那雙眼在昏黃的光里亮得驚人,像鷹隼盯著獵物時的銳利,直勾勾地剜過來。
阿當只覺得后背一涼,像被潑了桶冰水,下意識地往后縮了縮,差點撞到門框。
“你沒有同伙嗎?”溫羽凡的聲音冷了幾分,像山澗里的冰碴子,“聽說你們獵頭寨有人布了五毒陣對付我,你們不是一起的?”
阿當的臉“唰”地白了。
他慌忙擺著手,手心的汗甩了好幾滴在地上,聲音都變了調:“不是不是!五毒陣……我聽都沒聽過!”他急得差點跳起來,“寨子里的老蠱師們神神叨叨的,我從來不跟他們打交道……”
他不敢看溫羽凡的眼睛,只盯著自己的鞋尖。
其實他知道寨里有些老人不待見外人,可具體做了什么,他真的不清楚。
方才握刀時的恐懼又漫了上來,只是這次,混著更濃的慌亂——他怕溫羽凡不信他,怕這好不容易緩和的氣氛又僵住。
溫羽凡靜靜地看了他半晌,目光在他攥緊鈔票的手上停了停,忽然笑了。
那笑意很淡,卻像初春化凍的溪水,一下子沖淡了屋里的寒意。
“也是,瞧你這副模樣,確實不像是在江湖里闖蕩的人。”他頓了頓,目光落在阿當緊攥著錢的手上,那雙手粗糙,指腹磨著厚繭,指甲縫里還嵌著泥,“剩下的錢你收著吧,算住宿費。”
阿當愣住了,眨了眨眼,懷疑自己聽錯了。
“以后啊,”溫羽凡的聲音放軟了些,帶著點漫不經心的溫和,“開個民宿。把屋子拾掇拾掇,給過路的人燒壺熱水,做碗酸湯魚。踏踏實實地掙錢,比什么都強。總會娶上媳婦的。”
阿當猛地抬頭,撞進溫羽凡的眼睛里。
那里面沒有嘲諷,沒有算計,只有平靜的認真,像山澗的水,清得能看見底。
手里的錢仿佛突然有了溫度,燙得他手心發麻。
他想起剛才舉著刀的自己,像個跳梁小丑。
那點可憐的貪婪和怯懦,在對方這幾句話面前,碎得像陽光下的冰碴。
喉嚨里像堵著團棉花,想說點什么,張了張嘴,卻只發出“嗬嗬”的氣音,眼眶忽然就熱了。
原來真的有人,在被自己拿刀指著之后,還會想著給你指條踏實的路。
山風從窗欞縫鉆進來,卷起地上的幾片木屑,打在阿當腳邊。
遠處傳來幾聲狗吠,在寂靜的夜里傳得很遠。
溫羽凡已經重新閉上了眼,呼吸又恢復了均勻,仿佛剛才的對話只是一陣風,吹過就散了。
阿當慢慢攥緊了那三百塊錢,指腹摩挲著發潮的紙幣邊緣。
心里那個關于“一千萬”的幻夢,像被這夜風吹散的煙,漸漸淡了。
他忽然在心里做了個決定:
明天就去鎮上買塊好點的木板,把墻上的破洞補上;
再把阿媽留下的那套繡架找出來,學著繡點苗疆的風景,以后民宿的墻上,就能掛自己繡的畫了。
夜更沉了,吊腳樓里的燈光卻仿佛亮了些。
阿當望著溫羽凡閉目養神的側影,忽然覺得,這山里的夜,好像也沒那么冷了。
他悄悄把錢塞進貼身的布兜,摸了摸,硬硬的,很實在。
然后他踮著腳走到角落里,給溫羽凡加了塊炭火,火塘里的光跳了跳,映得兩人的影子在墻上輕輕晃。
夜色更沉了,山風裹著松濤聲遠遠傳來,像支溫柔的曲子。
阿當靠著門板坐下,望著屋頂漏下的月光,忽然覺得,這漫漫長夜,好像也沒那么難熬了。
有些東西,在這個夜晚,悄悄變了。
就像山間的溪流遇到了轉彎,從此流向了不一樣的遠方。
……
翌日拂曉,第一縷陽光像被揉碎的金箔,穿透山間氤氳的薄霧時,染上了一層朦朧的暖黃。
光線漫過獵頭寨錯落的黑瓦屋頂,瓦上還凝著昨夜的露水,被陽光一照,折射出細碎的光。
溫羽凡在一陣清淡的草木香里悠悠轉醒。
他眨了眨眼,適應了屋里的光亮,目光掃過這間簡陋卻整潔的吊腳樓:
墻角的火塘余燼還泛著微光,竹編的桌案上擺著阿當昨夜新換的粗瓷碗,碗沿沾著點糯米粑粑的白痕,空氣中飄著淡淡的炭火味混著山野的潮氣。
心里忽然涌上一陣復雜的情緒——有劫后余生的慶幸,有對這陌生之地的疏離,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暖意,像火塘里未熄的余溫,輕輕舔著心尖。
他利落起身,將藍布包往肩上一甩,帆布與衣物摩擦發出輕微的聲響。
轉身時,瞥見阿當正蹲在火塘邊添炭,火光映著他年輕的側臉,睫毛上還沾著點沒擦凈的炭灰。
溫羽凡走過去,笑著問:“有現成的干糧嗎?路上墊墊。”
阿當猛地抬頭,眼里閃過一絲慌亂,隨即忙不迭點頭:“有!有!昨天剛做的臘肉糯米團,我去拿!”
他赤著腳踩在微涼的木地板上,步子邁得又急又輕,腳踝上的銅鈴偶爾“叮”地響一聲,又被他下意識按住,像是怕驚擾了什么。
等溫羽凡將用油紙包好的糯米團塞進藍布包時,阿當默默地站在了他身后。
少年的肩膀還很單薄,粗布衣裳洗得發白,走路時眼睛一直盯著溫羽凡的腳后跟,像只怕被丟下的小狗。
那眼神里裹著太多東西——有昨夜舉刀時的愧疚,有被放過的感激,還有種近乎孩童的敬畏,像望著什么遙不可及的人。
溫羽凡察覺到身后的目光,微微轉頭時,嘴角噙著一抹淺淡的笑。
他抬起手,寬厚的手掌帶著常年握刀的薄繭,輕輕拍了拍阿當瘦骨嶙峋的肩膀。
指尖落下時,阿當像被燙了似的縮了縮,隨即又趕緊挺直背,耳朵悄悄紅了。
“走了。”溫羽凡收回手,聲音里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溫和。
他背上藍布包和裝著武士刀的劍袋,毅然邁步前行,推開了虛掩的木門。
門軸“吱呀”一聲輕響,像在跟這短暫的停留告別。
可就在腳踏出院門的剎那,溫羽凡的腳步猛地頓住,整個人像被釘在了原地。
眼前的景象讓他幾乎以為還困在幻蠱里……
昨天那陰森可怖、仿佛群魔亂舞的獵頭寨,此刻竟像被施了魔法般脫胎換骨。
青石板鋪就的小路被掃得干干凈凈,縫隙里鉆出幾叢嫩草,帶著清晨的水潤;
吊腳樓的木柱上新刷了桐油,泛著溫潤的光,檐下掛著的不是風干的人頭,而是一串串紅辣椒和金黃的玉米,風一吹,晃出細碎的聲響;
遠處的曬谷場上,幾個扎著小辮的娃娃正追著一只蘆花雞跑,笑聲脆得像咬碎了冰糖,在空氣里蹦跳著散開。
過往的苗民們見了他,也不躲閃。
挑著擔子的婦人停下來,笑著朝他點了點頭,竹籃里的草藥散出清苦的香;
抽煙袋的老漢坐在自家門檻上,吧嗒著煙,眼神里帶著幾分打量,卻沒有半分惡意,煙鍋里的火星明滅,映得他眼角的皺紋格外柔和。
“這……”溫羽凡下意識地揉了揉眼睛,指腹觸到眼角的涼意,才驚覺不是夢。
后頸的汗毛還在微微發顫,昨夜的恐怖景象猛地撞進腦海:
釘著銀線的人頭在風里搖晃,“獵頭寨”木牌上的朱砂像凝固的血,人骨鋪就的路面踩上去“咯吱”作響……
那些猙獰的畫面與眼前的平和重疊,讓他一時有些恍惚,仿佛兩個世界被硬生生擰在了一起。
他深吸一口氣,山間的風帶著松針的清香拂過臉頰,像一只溫柔的手,輕輕掃去昨夜殘留的血腥與恐懼。
遠處傳來苗家少女的山歌,調子婉轉清亮,像山間的溪流順著青石縫淌下來,澄澈得能看見水底的卵石。
幾只灰雀被歌聲驚起,撲騰著翅膀從竹籬上飛起,在晨光里劃出幾道灰影,盤旋著落在不遠處的梨樹上。
“若不是阿朵姑娘的護身鈴鐺……”溫羽凡喃喃自語,聲音輕得像怕被風卷走。
思緒忽然飄回阿朵遞銀鈴時的模樣。
那個善良的苗家姑娘,就像黑暗里的一盞燈,不僅在生死邊緣將他拽了回來,那只銀鈴更成了破幻蠱的關鍵。
這份恩情,像被刻在心底的銘文,筆畫深刻,擦不去,也忘不掉。
他低頭看向手腕,那道淡青色的蠱紋還未完全褪去,像一條細蛇蟄伏在皮膚下,提醒著他昨夜那場與幻蠱的惡戰。
指尖輕輕拂過紋路,觸感微涼,心里卻忽然松快下來。
嘴角微微上揚,漾開一抹釋然的笑,像晨霧散開時,山尖露出的那點光亮。
溫羽凡將油紙包好的糯米團塞進背包側袋,帆布被撐得鼓起一小塊。
他戴上頭盔,跨上摩托車,車座上的露水沾濕了褲腿,帶來一陣清涼。
引擎發動時“突突”地抖了兩下,像是還沒從昨夜的驚嚇中緩過來。
他回頭望了一眼,阿當還站在吊腳樓門口,手搭在門框上,見他望過來,趕緊揮了揮手,腳踝上的銅鈴“叮鈴”作響,在清晨的寂靜里格外清晰。
那幢青瓦木墻的吊腳樓,黑瓦在陽光下泛著光,成了他這段驚魂經歷里,唯一同時刻著恐懼與溫暖的印記。
深吸一口氣,溫羽凡擰動車把。
摩托車“突突”地駛上青石板路,晨霧在車輪下翻滾著散開,像被扯碎的紗。
他調轉車頭,朝著山間初升的朝陽駛去,陽光灑在車把上,鍍上一層金邊,也照亮了前路蜿蜒的曲線。
關于獵頭寨的一切,無論是幻蠱織就的恐怖夢魘,還是阿當遞來的那碗熱糯米,都像這山間的晨霧,會漸漸淡去。
但它們終究會在他人生的長卷上,留下一道隱秘而清晰的紋路——是恐懼,是感激,是萍水相逢的善意,也是走過黑暗后,對光明更深刻的懂得。
這道紋路,會陪著他,一直走向更遠的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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