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手成掌,帶著習武人特有的薄繭,穩穩捂住了她的嘴。
掌心的溫度透過微涼的皮膚傳過去,帶著點干燥的粗糙感。
“噓……”他壓低了聲音,急促地湊近她耳邊,溫熱的呼吸掃過她凌亂的鬢發,“李姑娘,小聲點!是我,溫羽凡!”
李玲瓏的瞳孔猛地縮成針尖。
被捂住的嘴還在微微開合,眼里瞬間蓄滿了驚恐,像受驚的小鹿。
她的身體繃得筆直,后背緊緊貼在床板上,連腳趾都蜷了起來。
直到耳邊的聲音落定,她借著晨光仔細看去……
那雙眼睛里的關切,那道熟悉的眉峰,還有說話時嘴角微動的弧度……
是溫先生。
她的肩膀垮了垮,想要推開溫羽凡的手還抵在對方肩膀上,但已沒了力道,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絲極淡的血色,眼里的驚恐慢慢褪去,換上了茫然和釋然。
她看著溫羽凡,連眨了幾下眼,然后輕輕點了點頭,示意自己聽明白了。
溫羽凡緩緩松開捂住李玲瓏嘴的手,指腹還殘留著她唇上的微涼。
他眼角的余光飛快掃過那扇緊閉的木門,門板上的木紋在晨光里顯出深淺不一的溝壑,像藏著無數雙窺探的眼睛。
“李姑娘,”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刻意放緩的呼吸,“這里暫時還算安全,但隔墻有耳,你千萬別大喊大叫——任何一點多余的動靜,都可能引來麻煩。”
李玲瓏的視線還在發飄。
她眨了眨眼,試圖聚焦在眼前的一切:褪色的床單、墻角掉漆的鐵皮藥箱、窗臺上那盆半枯的綠蘿……每一樣都透著陌生的氣息,像闖進了別人的夢境。
“溫先生,我這是……”她的聲音剛起就卡住了,舌尖像裹著團砂紙,干澀得發疼。
話音未落,她的太陽穴突然像被細針狠狠扎了一下,鈍痛順著眉骨往眼眶里鉆,眼前瞬間炸開一片金星。
她下意識地抬手按向額頭。
溫羽凡捕捉到她驟然繃緊的脊背——那弧度像被拉到極致的弓弦,連肩膀都在微微發顫。
他往前湊了半步,聲音輕得像落雪:“昨晚的事,你不記得了?”
“昨晚……”
這兩個字像鑰匙,猛地捅開了記憶的閘門。
破碎的畫面瞬間涌了上來:奪命指那張橫肉猙獰的臉、碼頭貨柜后飛濺的血珠、還有烏篷船爆炸時震耳的轟鳴……那些畫面裹著血腥味,在腦子里瘋狂打轉,攪得她五臟六腑都跟著抽痛。
尤其是奪命指那句“你蛟龍幫啊,現在隱蛟島上能不能剩下一兩個活口,都得看我們老大的心情”,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扎進心口。
“不……”她喉嚨里溢出半聲嗚咽,眼淚毫無征兆地涌了上來,順著眼角往下淌,砸在枕頭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
溫羽凡見她肩膀抖得像秋風里的落葉,連忙抬手想扶,指尖剛要碰到她的胳膊又猛地收回。
“李姑娘,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他退后半步,聲音里裹著小心翼翼的安撫,“但現在真不能激動,萬一引來……”
話沒說完,他已經側身貼向木門。
門外的動靜被放大了無數倍:遠處學員們挪動腳步的“沙沙”聲、拳套砸在沙袋上的悶響、甚至走廊盡頭有人低聲咳嗽的聲音,都清晰得像在耳邊。
這時,李玲瓏突然狠狠咬住了左手手背。
牙齒嵌進皮肉的瞬間,尖銳的痛感順著神經竄上來,壓過了心口的鈍痛。
血腥味在舌尖彌漫開來,帶著點鐵銹般的澀,讓她混沌的腦子清醒了幾分。
她猛地蜷起身子,膝蓋抵著胸口,像只受驚的蝦。
后背劇烈起伏著,淚水大顆大顆砸在床單上,“啪嗒、啪嗒”的聲響在安靜的房間里格外清晰,卻硬是把到了喉嚨口的哭喊咽了回去,只化作抽氣般的嗚咽,像被捂住嘴的幼獸。
溫羽凡貼在門上的耳朵動了動。
門外先是靜了片刻,連遠處的練武聲都仿佛停了。
他甚至能想象出走廊里學員們面面相覷的樣子——剛才那聲壓抑的嗚咽,終究還是傳了出去。
但很快,“哼——哈!”“哼——哈!”的呼喝聲又響了起來,比剛才更齊整,帶著點刻意的響亮。
拳套砸沙袋的“砰砰”聲也跟著起了,節奏沉穩得像鼓點。
溫羽凡悄悄松了口氣。
不用問也知道,是趙宏圖提前交代過了。
那個穿灰色運動衫的漢子,看著憨直,心思卻細得很。
這刻意揚起的練武聲,是在給他們打掩護呢。
時間仿佛被抽走了流動的力氣,每一秒都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墜在空氣里。
陽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在地板上投下幾道歪斜的光帶,光里浮動的塵埃慢悠悠地轉著圈,半天都挪不動半寸,像是在陪著房間里的人一起熬。
終于,李玲瓏喉嚨里壓抑的嗚咽聲像退潮般漸漸斂了去。
她肩膀的起伏從劇烈的抽搐變成微弱的顫動,后背抵著墻,膝蓋抵著胸口,整個人蜷成小小的一團,像顆被風雨打落的果子。
幾縷濕透的發絲黏在淚痕交錯的臉頰上,隨著呼吸輕輕動著,襯得那截露在外面的脖頸格外纖細,脆弱得仿佛一碰就會碎。
溫羽凡站在原地,喉結無聲地滾了滾,最終化作一聲極輕的嘆息。
他的目光落在李玲瓏顫抖的發梢上,那雙總是藏著銳利的眼睛,此刻盛滿了揉碎的無奈,還有點連自己都沒察覺的疼惜。
就像看到雪地里一只斷了翅的鳥,明明知道幫不上太多,卻還是忍不住揪心。
他轉過身,腳步放得輕極了,赤腳蹭過地板,只發出幾乎聽不見的“沙沙”聲。
桌角的碘伏瓶子半敞著口,透明的液體里浮著點細微的雜質,瓶身被陽光照得發亮,握在手里時,那點冰涼竟透過掌心漫上來,混著心里的沉,讓這小小的瓶子顯得格外重。
他捏起一團棉球,白色的棉絮蓬松著,沾了碘伏后微微發沉,在指尖墜出小小的弧度。
走到床邊時,他特意放緩了呼吸。
李玲瓏還是保持著蜷縮的姿勢,左手背抵在嘴邊,剛才被牙齒咬出的紅痕已經泛了紫,像朵病態的花。
溫羽凡蹲下身,視線和她平齊,小心翼翼地伸出手。
棉球剛碰到那道傷口,李玲瓏的身子就猛地一縮,像被什么燙到似的。
那一下顫抖很輕,卻快得像電流,從她的手腕傳到肩膀,連帶著睫毛都顫了顫。
她飛快地咬緊了下唇,原本就蒼白的唇瓣瞬間沒了血色,齒痕深深陷進去,像是要用這疼壓下別的什么。
但她終究沒出聲,連抽氣都忍著,只有眼角又沁出點水光,順著臉頰往下滑,滴在膝蓋的布料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濕痕。
“李姑娘,”溫羽凡的聲音放得比棉花還輕,尾音帶著刻意壓下去的低,“有哪里不舒服嗎?頭還疼不疼?”
他的目光沒移開,緊緊鎖著她的臉。
晨光從他身后照過來,剛好落在李玲瓏的眼睛里,可那雙昨天還亮得像盛著星子的眼,此刻卻空得厲害,像兩口干涸的井,別說光了,連點波瀾都沒有。
她的視線落在床單的褶皺里,像是在看什么,又像什么都沒看。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緩緩地、木然地搖了搖頭。
那動作慢得像生銹的合頁,幅度小得幾乎看不見,嘴唇動了動,卻沒發出任何聲音。
臉上的淚痕還沒干,新的淚又跟著涌上來,混在一起,讓那片蒼白里透著點狼狽的紅。
溫羽凡的視線在李玲瓏蒼白的側臉上頓了頓,喉結無聲地滾了滾。
他張了張嘴,舌尖碰到干燥的唇皮,才發現自己竟也跟著發緊。
想說的話像團浸了水的棉絮,堵在喉嚨口,怎么也吐不出來。
他太熟悉這種沉默了。
就像那年在醫院
icu醒來,表哥楊誠實紅著眼圈別開臉,母親攥著他的手反復說“沒事的”……
有些痛,是語夠不到的地方。
就像此刻李玲瓏肩膀微微的顫動,那不是哭,是連哭都耗光了力氣的空茫,像被抽走了芯的蠟燭,只剩下半截冰冷的蠟。
記憶突然漫上來。
鳳棲花苑的蛋糕甜香,小智搶蛋糕時蹭在他鼻尖的奶油,周新語系著米白色圍裙在廚房喊他吃飯的聲線……
這些曾被他揣在懷里的暖,在樓塌的巨響里碎成了扎人的玻璃碴。
后來在出租屋的寒夜里,他摸著母親做手工活磨出繭的手,聽著她咳得直不起腰卻硬說“沒事”,才明白“失去”這兩個字,從來不是靠安慰就能焐熱的。
他看著李玲瓏垂在膝頭的手,指尖泛著冷白,指節因為用力攥著床單而微微泛青。
那雙手昨天還握著船槳,在洞庭湖的霧里劃出平穩的水痕,此刻卻抖得像片被風攥住的葉子。
“節哀”?太輕了,像羽毛落在燒紅的鐵上。
“會好起來的”?連他自己都不信。
他試過在無數個深夜對自己說這句話,可摸到空蕩蕩的床沿,想起小智最后那句帶著奶氣的“爸爸”,心口的窟窿還是會往外冒著涼氣。
既然自己都還陷在那片泥濘里,又憑什么勸別人抬腳呢?
溫羽凡緩緩松開緊抿的唇,空氣里飄著趙宏圖藥箱里碘伏的清冽味,混著窗外晨練大爺甩鞭子的脆響,襯得這房間里的沉默愈發沉。
他抬起手,想替她拂開額前那縷黏在淚痕上的碎發,指尖伸到半路,又悄悄蜷了蜷,收了回來。
最終,他只是對著她低垂的眉眼,輕輕點了點頭。
那點頭的幅度很小,像怕驚擾了什么。
最終艱難吐出三個字時,他的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那就好。”
說完他重新低下頭,專注地處理著她手上的傷口,碘伏的氣味混著房間里淡淡的艾草香,在空氣里纏成一團。
他的動作很慢,每一下都透著小心,仿佛手里不是在處理傷口,而是在托著一顆剛剛經歷過暴雨的心。
處理完傷口,溫羽凡捏著沾了碘伏的棉球,轉身走向墻角的垃圾桶。
“咚”一聲,棉球墜入堆積的垃圾中,驚起幾粒細小的灰塵。
隨后他旋緊碘伏瓶的蓋子,透明的瓶身里,橙黃色的液體晃出細碎的漣漪,帶著消毒水特有的清冽氣味,漫過指尖。
就在這時,他的目光無意間掃過桌角,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頓住了。
那是個被深灰色毛巾裹著的物件,方方正正地躺在褪色的桌布上。
毛巾的邊緣有些起毛,是他昨夜換衣服時匆忙放在這兒的。
溫羽凡走過去,指尖觸到毛巾上細密的紋路,帶著純棉的柔軟。
他輕輕將包裹托起,能感覺到內里硬物的輪廓,邊緣的弧度硌著掌心,那是銅鏡特有的形狀。
他走到床邊,李玲瓏依舊蜷著身子,側臉埋在枕頭里,露在外面的耳朵紅得像浸了血。
溫羽凡放輕動作,將毛巾包裹放在她身前的被子上,布料下陷的弧度很輕,像落了片羽毛。
“你拿著它吧。”他的聲音壓得很低,怕驚擾了這份脆弱的平靜。
他望著那團包裹,心里默默想著:“這可是李家傳了百年的東西,鏡背刻著先祖的手書,太爺爺補過的云紋里藏著幾代人的體溫。或許,握著它,李姑娘能從這冰涼的銅器里,摸到一點家族留下的余溫,哪怕只是一絲,也能讓她在這漫天的絕望里,抓住點什么。”
然而,李玲瓏的肩膀卻突然幾不可察地顫了一下。
她緩緩抬起頭,散亂的發絲粘在淚濕的臉頰上,原本空洞的眼瞳里,像被投入了火星,驟然亮起一點異樣的光。
那光里裹著太多東西——有被背叛的憤怒,有失去一切的不甘,還有深不見底的絕望,像一鍋煮沸的鐵水,在眼底翻涌。
沒等溫羽凡反應過來,她的手臂猛地揚起,動作快得像道閃電。
“啪!”
清脆的響聲在房間里炸開,像玻璃砸在水泥地上。
毛巾包裹被狠狠打落在地,散開的布角翻卷著,露出里面的物件。
一枚巴掌大的銅鏡順著地板滑出去,邊緣撞在床腿上,發出“叮”的脆響,隨即“咕嚕嚕”地滾動起來。
陽光斜斜地照在鏡面上,反射出刺眼的光斑,在墻壁上晃出雜亂的軌跡,那聲音清脆得刺耳,像誰在用指甲刮過生銹的鐵皮,又像命運站在一旁,發出無聲的嘲笑。
溫羽凡愣住了,指尖還保持著懸在半空的姿勢。
他看著李玲瓏因用力而泛白的指節,和她眼底那片燒盡后的灰燼,心里那點僥幸的期待碎成了渣。
他無奈地嘆了口氣,喉間涌上一股澀意。
他緩緩蹲下身子,膝蓋壓得地板“吱呀”輕響。
銅鏡停在墻角,背面朝上,雕刻的八卦紋路在晨光里清晰可見,每一道刻痕都透著古樸的溫潤,指尖撫上去,能摸到歲月磨出的細微凹陷。
“唉,一切都因它而起啊……”他喃喃自語,指腹劃過“乾”卦的紋路,聲音里裹著說不清的疲憊,“也難怪你恨它。”
這面鏡子,引來了熊幫的刀,掀翻了蛟龍幫的船,最后還成了壓垮李玲瓏的最后一根稻草。
可他的話還沒落地,身后突然傳來一道聲音,低啞得像被砂紙磨過:
“它是假的。”
溫羽凡的動作猛地僵住,像被施了定身咒。
他緩緩回頭,看見李玲瓏抬起了頭,淚痕交錯的臉上,那雙眼睛亮得嚇人,里面沒有淚,只有一片死寂的冷。
“你說什么?”他的聲音也跟著發緊,指尖下意識地攥緊了銅鏡,冰涼的金屬硌得掌心生疼。
是假的?
那枚被左少秋藏在巖壁里的銅鏡,那枚他冒著性命危險帶出來的銅鏡,竟然是假的?
什么時候被調包的?
是左少秋故意給的假貨,還是中間哪個環節出了岔子?
如果這是假的,那真的銅鏡在哪?
趙宏圖說的洪門婚事,熊幫的追殺,蛟龍幫的覆滅……
這一切,難道從一開始就是場圍繞著假貨的騙局?
無數個疑問像毒蛇般鉆進腦海,纏得他太陽穴突突直跳。
溫羽凡死死盯著手中的銅鏡,仿佛要透過那層銅綠,看穿這背后藏著的、更深的陰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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